老屯地處偏遠,夾在大山裡,離縣城70裡。那些年,村民們只能面朝黃土背朝天整天在地裡勞作,沒有廣播,更沒有電視,很少有娛樂的機會。年輩兒村子裡也來不了一次地方戲,來了也就是二人轉,蹦蹦跳跳,打情罵俏,演完就走,留下的日子漫長而不好打發,尤其是冬天。
漫漫長夜如何打發,好在老屯有幾個說書先生。
先說竺先生。竺先生是從南圍裡搬來的,他長臉,小眼睛,高個子,像根竹竿兒,人稱“大射子”(這是當地人對高個子的稱呼)。他梳著農村很少見的分頭,經常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把沾了唾液的手在頭上抹來抹去,分頭一下子就像打了髮蠟,提高了亮度。不管冬夏他總是穿著一件農村早已不見的破舊的長衫,很有孔乙己的影子。大射子讀過幾天私塾,說話與眾不同,比如,村民說喝粥,他說吃稀飯;村民說幹活,他說勞作。他喜歡吃稀飯,但不願勞作,見了農活心裡就煩,所以家裡很窮。
大射子早年喪妻,家徒四壁,只有一女。他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齡,總想梅開二度,但終因家貧還有懶惰沒人願意當後媽。他走在村中,遇到女人時就常常彎下腰來熱情地打招呼,“弟妹吃飯了嗎?”“大嫂幹活去?”聲音有磁性而親切,氣氛很是融洽。可時間一長,女人們發現他的目光裡有了新的東西,所以她們一接觸他那抓鉤一樣的眼神腳步也不停一下就離開了,後來他走在路上就很難碰到“弟妹”與“大嫂”了。
老屯人向來看不起懶惰的男人,漸漸地人們發現竺先生的腰有些彎了,個子似乎矮了不少。
到了冬天,老屯一天兩頓飯,吃過晚飯就無事可做,漫漫的長夜去幹啥啊?忽然聽說大射子會說書,他卻說沒拜過師,是自悟的,水平不高。隊長說,燒火棍短強於手扒拉,讓他試試吧。
農閒時節,吃過晚飯,男人叼著旱菸,女人拽著孩子,男女老少像趕集一樣陸陸續續來到張家大屋。張家是大戶,5間大屋有很大的活動空間。主人好客,來者不拒。鄉親們脫鞋上炕,一會兒4鋪炕上就齊刷刷地人挨人。
炕頭炕梢嘮得正歡,只聽醒木一聲脆響,大射子早站在了地中央,四鋪炕上立刻鴉雀無聲。只見他身著灰長衫,大分頭亮亮的,腰桿很直,沒了平日的猥瑣:
韓信登臺拜王侯,武松殺嫂報兄仇。孟姜哭倒長城路,張生鶯鶯戲春秋。
熱鬧的《西廂記》在“喜怒哀樂”中開場。
張生與崔鶯鶯這一對有情人衝破困阻終成眷屬的故事被竺先生表演得如在眼前。
紅娘出場時,大射子說,“只見那丫環撒開兩隻片腳,‘啪啪啪’一陣風似的上樓去了……”紅娘的麻利灑脫、天性活潑,表現得淋漓盡致。當說到白馬將軍杜確來普濟寺救援時,“翻蹄碗亮掌釘,嘎啦啦一陣好跑”——速度,聲音,雄姿齊出,一個活生生的將軍形象出現在村民的眼前。
說到鶯鶯與張生月下相會時,他把沾了唾液的手往分頭上抹了兩抹,四十六七歲的他臉上還有了紅暈: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唱得有滋有味。
一支筷子似的鼓槌,上下翻飛,密如落雹。一把雲板,合拍押韻,脆如爆豆。大射子生有一副好嗓子,用那磁性極強的聲音說說唱唱,聲情並茂。四鋪炕上如痴如醉,專注極了,人擠人,人挨人,竟然一點聲音也沒有。
末了留下一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吊足人們的胃口,讓你明晚不想來都不行。聽了上回想下回,尤其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婦。
一部《西廂記》陪伴村民度過了難捱的冬天。鄉親們見了大射子都熱情地稱之為“竺先生”,臉上都是敬畏之情。
竺先生會說幾部書,什麼《大八義》《小八義》《三俠五義》,最拿手的是《西廂記》。
有了竺先生說書,老屯人捱過了寂寞,捱過了飢餓。雖然成天干活,但人們臉上有了笑容。村中有了紅白喜事,一定要竺先生說一回書,這是必須的。人們把在書場學的熟語信口說來,什麼“人窮志短,馬瘦毛長”“言多語失皆因酒,義斷親疏只為錢”,什麼“家有賢妻,男人不做橫事”“平生不做咬牙事,世上應無切齒人”——竺先生說書還真的對村民有教化作用。孩子們也在玩耍時時常把竺先生的“翻蹄碗,亮掌釘,嘎啦啦一陣好跑”當成了“衝鋒陷陣”的代名詞。
竺先生成了十里八村的明星。他在村中走過,常有女人們主動熱情地跟他打招呼了,一些孩子跟在後面不斷地央求講一段。竺先生的腰身更加挺直,分頭更加明亮。
誰也沒有想到,社教運動一來,本來也是竺先生粉絲的大隊主任就翻了臉。有一天,屯裡劉家娶媳婦,晚上請來了竺先生,熱熱鬧鬧的《小八義》開場:
大宋八帝輝煌,駕座東京汴梁。信寵奸黨害忠良,周家命赴法場。
忽起一陣神風,刮出母子一雙。荒郊野外苦奔忙,不知流落何方。
開場的西江月剛剛說完,大隊主任就進了屋,臉色黑黑的。竺先生還陶醉在西江月之中,沒緩過神來,面對主任的一臉嚴肅,伶牙俐齒變成了拙嘴笨腮,整個書場鴉雀無聲。主任說,什麼時候了,你還在宣傳封資修?主任收起了竺先生心愛的大鼓,帶走了竺先生。竺先生在大隊部呆了半宿才回家,臉上有幾塊青淤,分頭也不見了中縫,他說是摸黑走路摔了跟頭。第二天就上石灰窯石場幹活了,從未摸過撬棍的他,在掌子面工作時隨著石頭滾了下來,雖然最後保住了性命,但腿壞了,背駝了,從此不再登臺獻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