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那天,幾株厚穗狗尾草從景德鎮燒裂的瓷器中鑽出來,就像出殼的小錦雞撩動它那毛茸茸的尾巴,綠色的芒穗上,微微發著紫暈。它們是活的。有的短如錦雞的頸毛,有的長如錦雞的尾羽,有的肥厚絢爛如錦雞的頭冠。在夕陽下,狗尾草的美讓老徐心動神移。他把那尊破裂的瓷罐小心翼翼地從窯址旁起出,帶回家去插花,除了插出搖曳生姿的狗尾草,還在草下插了兩枝短短的繡球花。一個花球是暖的,月白色;另外一個是冷的,嫩綠色。它們彷彿水裡兩枚毛茸茸的月亮,在等待著狗尾草錦雞從水面上飛掠而過,帶動夏夜幽涼的水汽。
從這天起,家住北京的老徐經常往返景德鎮,專門蒐羅那些燒裂了的瓷器當花器,至今已經十年。他喜愛米白色、米灰色、青灰色和天青色的殘瓷,覺得這樣的甕、壺、罐、碗和筆洗,就如蛋殼被初生的禽鳥奮力啄破。
景德鎮的朋友告訴他,瓷器的利刀師傅功夫到家,瓷器的壁利得越薄,瓷器本身的尺寸越大,越容易燒裂。因此殘破的瓷器上也凝聚著很多人的辛勞。老徐此後便也注意收集那些大口徑的破碗。那些碗,就像孵化火烈鳥的蛋殼一樣,兩頭都裂開了,只能盛下一泓淺淺的水。一開始,老徐也不知道應該怎樣來當花器,呈現它們的生機。直到有一天,他從街上路過,看到園林工人正在修剪小葉榆樹,把過長的徒長枝和受傷的老枝往下擲。經得同意,老徐撿了一枝最粗的小葉榆斷枝。園林工人驚訝地目送他舉著高達一米五的一根粗樹枝回家去。最後,在口徑最大的破碗中插花,他只用了小葉榆的粗枝丫和附著其上的兩小枝嫩葉。那嫩葉平平伸展,搖曳生姿,宛若一個精靈,從老樹樁上踮腳走出,旋轉著綠葉子舞裙。與此同時,老徐在小葉榆的下面插了兩枝短小的火棘。小小的、密集的紅果,就像一隻大鳥帶著它的孩子,俯下身飲水,亮出了它們紅色的長喙。
八年前,老徐開始教授插花課。如何讓學生們領略殘破之物的價值?他不僅親身示範,展示殘瓷、殘陶、缺角青銅器與花枝、芒草、樹樁、苔蘚、松果、松枝的組合,還從中國傳統的瓶花理念來講授,為何殘破花器也有它的價值。老徐熟讀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他在插花課上說:“‘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也許從無人機上看,桃花源也許就像一個蘊含生機的瓷瓶,山為瓶壁,水與田、花與房舍為瓶中景。從根本上說,這就是中國人的審美境界。瓶子一定是要嶄新的、對稱的、完整的嗎?不見得。瓶子完全可以是古舊的,歪斜的,有著圓潤破口的。”是的,如果你的精神世界足夠開闊,你就會明白,桃花源也不見得那麼規整與完美,但是它毫無怨艾,在殘缺中求得無限生機,這就是桃花源的價值之所在。插花,並放在自家几案上,就是與自己精神空間的桃花源日日相對。此時,如果我們熟讀經典,有一定的藝術修養,就能夠領會殘缺與生機之間的辯證關係,就能從挫折中找出希望。
他告訴學生們,滄桑與鮮靈,苦澀與甘爽,沉鬱與明亮之間的對照關係;告訴他們,生命中殘缺的那一部分,是裂口,也是生機。
老徐說,藝術都是相通的。學習插花時,可以去看一看八大山人的畫,看一看祝枝山的行草。之前的插花教科書上,都喜歡教人取枝葉婀娜者來插花,令作品的風格甜美圓滿。其實,搭配這些殘破的花器,還可以取枝葉如書畫筆法者來插貯,使其偃蹇有古意,或疏密斜正,各具意態,氣韻貫通。
現在,老徐的學生們已能別具慧眼地使用殘破的竹殼熱水瓶來插花,或者用老鄉不小心磕裂了蓋子的泡菜罈子來插花。老徐從不嫌棄那些一文不值的花器,相反,他說,插花沒有什麼定式,如果對著它,能讓浮躁的心寧靜下來,意識到已經打破了的罐子,在這世間亦有其可用之處,就是一款動人的作品。
故鄉,從此有了顏色、氣味
設計師小魚邀集好友們喝茶,不是為了慶賀她的兒子進入頂級名校,而是為了“賣掉爺爺的鄉間老宅時,幸虧到閣樓上看了看,搶回奶奶用過的一隻老樟木箱。光看面板是一整塊香樟木料,一點拼接的縫隙都沒有,這棵做箱子的樹,當年可是長了一百多年了!”
這是一隻怎樣暗香浮動的老箱子!小魚移開客廳的門,走進去時能感覺到裡面的空氣有淡淡的檀香味,好似濾清了外面的浮塵和喧囂,沉篤篤的靜氣瞬間透入人的四肢百骸。箱子的鎖釦和四角都包了銅,經過數十年時光的摩挲,所有的銅零件都不再是金黃色,而是變成了一種包漿深厚的暗棕紅。小魚用砂紙細細磨掉了箱子上斑駁的殘漆,香樟樹的木紋完全展露出來,一棵老樹的生長肌理,不動聲色地流露出安之若素的滄桑,擊中了觀者的心。
小魚說,這兩年老樟木箱的身價看漲,她去幫不少在上海工作的外籍高管改裝租來的老房子,都是不要市面上的輕飄飄的現代茶几的,老樟木箱往布藝沙發前面一放,鋪上一窄條花紋暗沉的絲緞桌巾,放上茶具,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老派風情就出來了。
然而,真正有年頭的老樟木箱其實是很難找的,現代人仿製的又往往使用了大量的雕花,以為這就是古色古香了。其實最美的老傢什都是擯棄了花哨與造作的,相反,它需要難能可貴的安詳、沉厚之氣。
小魚的一個客戶,佈置了一個原汁原味的老上海之家。光老樟木箱就有五隻,最小的只能用來當化妝匣,最大的一隻靠牆放,箱體上鋪一塊厚厚的手工毯,放上一堆靠墊,就是一個無比愜意的沙發。“沙發”掀開來,裡頭裝著她從古玩市場上淘來的各種字畫。打開卷軸來看,山水多有秀逸平和、明潔幽雅的格調,而花鳥、怪石,卻有八大山人之風,著墨簡淡,運筆奔放,有時滿幅大紙只畫一鳥或一石,寥寥數筆,神情畢具。這些畫,有朋友來時取出鑑賞,之後都妥妥當當收在樟木箱裡,據說很多年不會招蟲蛀。
小魚問過她,為何如此愛樟木箱?她說,是因為當年祖父一家從上海去海外謀生時,走海運帶走了一隻曾祖母留下來的樟木箱,正面以極為柔軟細膩的筆觸,手繪了一朵半開的灰粉色睡蓮。她看到了那隻箱子,覺得父母百般解釋在她頭腦裡都不清晰的故鄉,頓時有了顏色、氣味和絲竹的韻律,從此在她心靈深處紮下根來,變成揮之不去的牽掛。
【來源:西安晚報】
宣告:此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若有來源錯誤或者侵犯您的合法權益,您可透過郵箱與我們取得聯絡,我們將及時進行處理。郵箱地址:[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