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現在一個人住在老房子裡。
老房子是上世紀六十年代邢臺大地震後蓋起來的,地震把村裡的房子全震倒了。全村人都住在臨時搭建的窩棚裡,為了寒冬到來之前大夥兒都能住到房子裡,生產隊組織大家一起蓋房,然後分給各家各戶的都是毛坯房。
白天,娘到生產隊裡去勞動,爹和男勞力一起去蓋房。到了晚上,爹和娘就點上煤油燈,娘和姐姐和泥,爹用泥抹抹牆,我和小夥伴們在院子裡捉迷藏。燈光太暗,爹的技術也不好,抹的牆一塊兒高一塊兒低,一塊兒黑一塊兒白,坑坑窪窪。到了高處,爹還要站在一張破舊的八仙桌上。八仙桌搖搖晃晃,幾次險些把爹摔下來,那時爹年輕,身體好,很敏捷地跳下來。兩個月之後才把牆抹好。
正房有了,還要蓋廚房和門洞。
第二年春天,爹和娘找了一塊兒閒置的農田,先澆了水,然後是娘和姐姐起土,爹拿杵子打坯。十天功夫,打了兩垛坯,土坯最怕下雨,一點小雨都能毀了整垛土坯。土坯要十幾天才能乾透,遇到陰雨天,就要把家裡的炕蓆揭下來,蓋在坯垛上,等到土坯幹了,爹找了輛排子車,把土坯一塊塊搬上去,爹在前面拉,娘和姐姐在後邊推,土坯很重,一塊兒十八斤,一次只能裝幾十塊,一家人就像螞蟻搬家,把土坯運回來。
娘和姐姐扛著筐子到村邊撿磚塊,有時我也去幫忙,見到比較周正或較大的磚頭,就撿回來,打地基。地基打好,再把土坯壘上去。爹把院子裡的一棵老槐樹刨了,樹身子當梁,枝枝杈杈的做了檁條和椽子,上面蓋些秫秸麥秸,再上些土,抹一層麥秸泥,廚房和門洞就算蓋好了。
一排整齊的磚房,加上自己蓋起來的廚房、門洞和圍牆。一個典型的農家小院落成了,小院裡到處充滿了幸福和快樂。我就在這些房子裡,在磚、坯、溝、壕間奔跑,玩耍。用孃的話說,我就是一個吃貨,就知道瘋跑。
廚房和門洞蓋起來後,爹又用黃泥和上麥秸,把牆裡牆外抹了又抹。我還記得第一次走進新蓋的廚房裡,能聞到裡面潮溼的黃泥味兒,清香清香。娘說,以後你再不聽話,晚上就讓你一個人睡在這裡。我看了看狹小的黑洞洞的廚房,想象著晚上一個人的孤獨和黑暗,心裡感到一絲懼怕。馬上跑出去老遠,大聲喊道,我才不在這裡睡呢。
黃泥抹得房頂不經雨。每年春天,爹和娘都要和上麥秸泥,在房頂抹上一層。稍微幹了一些,我們一家人都要脫了鞋,光著腳丫,在房頂上一個腳印挨著一個腳印地踩實,爹在最前面,然後是娘,再是姐姐,最後是我。光著腳丫踩在軟軟的黃泥房頂,很是舒服。但過不了多久,我就失去了興趣,開始在房頂又跑又跳,翻筋斗打滾。把娘嚇壞了,就趕我下去。
爹說,房子的每一塊土坯,都印滿了我們一家人的手印,每一塊泥土,都融著我們一家人的汗水。
快樂的童年總是很短暫的。若干年後,姐姐出嫁了,姐姐出嫁之後,就很少回來。但每年雨季到來之前。姐姐姐夫都要回來幫著父親在房頂加抹一層黃泥,娘就忙著燒水做飯。爹已不再像以前一樣強壯有力,很多的髒活累活姐夫都搶著去做。
又過了幾年,我就到外地去上學,然後是工作,緊接著是結婚、生子、在城裡安家。很少再回到老家,每年只有春節在家裡小住幾天。爹和娘兩個人住在老房子裡,娘說,看著那麼大的院子,心裡總覺得空蕩蕩的。
改革開放以後,鄉親們手裡有了錢,紛紛拆了舊房蓋新房,有的還蓋了樓房。老房子在四周鄰居高大房屋的襯托下,就像鶴群中的小雞,天鵝群裡的醜小鴨。我勸爹也把房子翻蓋翻蓋。爹總是搖頭拒絕。我催的急了,爹就說,房子還結實,不花那個冤枉錢,你們都不在家,我和你娘住著又寬敞有舒服。我知道,爹不是心疼錢,爹是對老房子有了感情。
十年前,娘得了重病。我和姐姐日夜守候在孃的病床前,爹鬱悶地坐在一邊,我們心裡都很沉重,娘在彌留之際,一定要離開醫院,回到家裡。娘囑咐我們,留著老房子,別拆了,也別買了。你們看到了老房子就像看到了娘,娘想你們了,就回來看看,娘認得老房子。
我和姐姐含淚答應,在這陪伴了我們幾十年的房子裡,我們送走了娘,姐姐哭的死去活來,我和妻子泣不成聲。爹也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再也沒有了年輕時的勃發英姿,成了一個沉默寡言、滿頭白髮的老人。
老房子裡到處都有孃的影子,爹在這樣的環境裡,對心情、對身體都沒有好處,我們就勸爹到城裡去住,或者到姐姐家去住,爹都不答應。我兒子也勸爺爺去城裡,兒子小時候在老家住過一段時間,常常擠在爹的被窩裡撒嬌,和爹有著深厚的感情,他不願意爺爺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老房子。爹就撫摸著我兒子的頭說,我老了,不給你們添麻煩,我哪兒也不去,就在家裡陪著你奶奶。兒子不懂地問,奶奶不是已經走了嗎?爹看著兒子說,奶奶走了,還會回來的,奶奶認得咱們的房子,拆了房子,奶奶就找不到我們,找不到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現在,凝聚著我們一家人辛勤汗水的房子早已破舊不堪,廚房和門洞的房頂長滿了荒草,甚至有幾處因不堪重負而坍塌.它和蒼老的爹一樣衰老、萎靡、搖搖欲墜。
去年,我在城裡買了一套三居室,三室兩廳兩衛。新年過後,我和妻子忙著裝修,買地磚、買板材、買衛浴、買廚具、買套裝門、買太陽能、買浴霸、聯絡裝修隊.....我們幾乎把精力和時間全部投入進去。妻子不是抱怨東西買貴了,就是嚷嚷裝修出了毛病。晚上回到家,累的衣服也不願意脫,就要躺下睡覺。裝修完了,我們又跑了幾家商店,買了新傢俱。搬進新居,嗅著瀰漫在房間裡的刺激性的化學藥品味,躺在柔軟的席夢思床上,望著天花板上豪華的吊燈,我不禁想起兒時嗅到的潮溼的清香清香的黃泥味,想起老家低矮的震後房和用土坯壘砌的廚房和門洞。
生活在封閉的單元房,我始終懷疑那是我的家,雖然它耗盡我和妻子全部的積蓄,但是我對它只有陌生和茫然。我的家在農村,它是散發著泥土芳香的低矮的震後房和土坯壘砌得廚房和門洞。有一天我老了,退休了,我就會回去,去找我爹,去找我娘。
妻子說,你就是農村人的命。
我說,那裡是我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