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坐峰前衝雨急,黃岩縣裡借舟遲。百年痴黠不相補,萬事悲歡豈可期。莽莽滄波兼宿霧,紛紛白鷺落山陂。只應江海淒涼地,欠我臨風一賦詩。”這首《自黃岩縣舟行入台州》七律,相傳為陳與義陪駕宋高宗避海臺州時所作。
陳與義字去非,號簡齋居士,洛陽人,是兩宋之交的傑出詩人。政和三年及第入仕,早年躑躅京洛,擔任低職官吏。宣和年間,以五首《墨梅》詩受到徽宗賞識而連續擢升,旋又捲入酷烈黨爭,謫貶陳留。靖康難起,他避亂南奔,輾轉於襄漢湖湘之間。高宗南渡後重受徵召,累官至參知政事。
早在洛下之時,陳與義即有“詩俊”之稱,詩風清峭幽麗,多閒情逸致、流連光景之作。建炎以後,陳與義避地湖嶠,行路萬里,詩益清壯。“以簡潔掃繁縟,以雄渾代尖巧”,其南渡後的詩作感時撫事,慷慨激越,寄託遙深,為宋詩增添了光輝的篇章。
陳與義的詩作有個特別之處,就是偏好摹寫雨景。元代方回的《瀛奎律髓》專選唐宋兩代的五言和七言律詩,卷十七共收錄寫雨詩135首,其中陳與義的雨詩入選達26首之多,超過了杜甫的24首,居唐宋詩之冠。稱陳與義為詩史上的“雨神”,應是實至名歸。他平生最得意的“開門知有雨,老樹半溼身”(《休日早起》)二句,洗盡浮華,寓意趣於平淡,寫的正是秋雨。陳與義以詩名世,南宋時即極受推崇,楊萬里譽其“詩宗已上少陵壇”,他的詞作不多,冥搜靜覓,僅得一卷《無住詞》收詞十八首,卻是吐言天拔、古雅頓挫,闋闋可詠、字字可愛。一闋《臨江仙》“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堪列宋詞名篇。為高宗激賞的陳詩名句“客子光陰詩卷裡,杏花訊息雨聲中”,既有陳與義偏愛的雨聲,又再次出現“二月花神”杏花。看來,除了喜雨外,陳與義還喜歡早春杏花的散淡空靈。晚清陳衍《宋詩精華錄》在比較此句與陸游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之後,點評陳詩“視放翁之杏花,氣韻倜於遠矣”。
關於這首《自黃岩縣舟行入台州》,當地長期流傳的陳與義陪駕賦詩一說,源於《赤城續志》與《方輿覽勝》記載陳與義“建炎中避地臨海”的隻言片語,實則與史不符。
高宗歷盡艱辛登陸明州,再到越州,認為“紹祚中興”,遂將建炎五年改元為紹興元年,行朝暫駐的越州也因此改名紹興。據考陳與義年譜,紹興元年春出賀溪,作《舟行遣興》:“會稽尚隔三千里,臨賀初盤一百灘。”時應召赴古名會稽的越州。接下來溯康州,過封州,至廣州,度庾嶺,歷漳州。“我欲尋詩寬久旅,桃花落盡春無所。渺渺籃輿穿翠楚。悠然處,高林忽送黃鸝語。”(《漁家傲·福建道中》)此刻,朝廷所在的浙江就在前方,詩人的心情無疑是歡愉的。由閩入浙時,陳與義作《泛舟入前倉》:“盡行江左路,初過浙東村。春去花無跡,潮歸岸有痕。”《嘉慶一統志》載:“前倉鎮在平陽縣南二十里,亦名錢倉”。
到達溫州已是春逝入夏,陳與義乘興遊覽樂清雁蕩山,留下《題大龍湫》《雨中宿雲峰寺》諸詩。前詩“宴坐峰前衝雨急”中的“宴坐峰”,即為雁蕩峰名。
由雁蕩至黃岩,古來就有臺溫古驛道通行。這一路山水相伴,風光奇秀,陳詩中“紛紛白鷺落山陂”的景象經歷千年今仍得見。距離陳與義過此地二十六年後,祖籍黃岩寧溪、家住樂清四都梅溪的王十朋赴臨安應試,高中狀元,走的也是這條古道。在翻越盤山嶺時,王十朋慨嘆:“江山看不盡,回首隔滄浪”。
“黃岩縣裡借舟遲”,陳與義到達黃岩縣城後,馬上著手尋找舟船,溯靈江直抵台州府城。一個“遲”字,寫盡渴盼早日面聖的急迫心理,而“百年痴黠不相補”句,則化用晉顧愷之“痴黠各半”的典故以自嘲。
是年夏,陳與義奔波萬里,終於趕到行在所在的越州。紹興二年正月,隨駕往臨安。紹興六年初九月,從帝幸平江(今蘇州),七年三月從幸建康(今南京)。至此,陳與義也到達了仕途的頂峰。一年後,一代詩宗溘然病逝,終年四十九歲,無緣再為當年匆然而過的黃岩臨風賦新以償詩債,而詩中感嘆的“江海淒涼地”,則成為南宋的輔郡,繁華千年。(松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