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謁庾嶺
文/文瑞,圖/網路
冬謁庾嶺,是一種享受。這種享受,甚至有些奢侈。因為時為冬天,庾嶺不僅是梅花的故園,也是贛南文化的一片高地,一片奇峰聳秀的高地,它所予你的是一頓山水文化之大餐。
寒冬臘月是庾嶺的梅開得最絢麗的季節,也是解讀庾嶺的最佳季節。這個時節的庾嶺,一山寂寥,卻有一種詩意在盎然生長,那便這庾嶺最美的精靈——漫山遍野、花枝招展、芬芳四溢的梅花了!
庾嶺的梅,無疑是風骨之物,品格之物。它選擇在庾嶺最寒冷最荒涼的時節綻放,選擇在梅枝沒有綠葉襯映的時節綻放。它是瑤池仙子,或是寒冬冷美人。它無意爭春,卻有心催春。疏影橫斜的梅樹上綴滿了或白或黃或紅的花蕊、花朵,爛漫無邊,暗香浮動,花色醉人,營造出了庾嶺最美的風景。
難怪有人會說,只有冬天走進庾嶺、賞過梅花,有過靈魂震撼的人,才算是真正意義上游過庾嶺的人。
便是在這庾嶺的冬天,在這冬天梅花絢麗的世界裡,時光走過千年歲月,梅花是開了一冬又一冬。無數南來北往的客家先民們徙過梅關,承傳著生生不息的生命之火;數不盡的春來冬返的官宦文人們翻越庾嶺,梅花牽衣,惜別難捨,眼裡心中、文裡詩中盡流淌著對庾嶺的梅花深深愛戀。尤其是其中一些光照千秋的文化旅人,諸如陸凱、張九齡、周敦頤、蘇東坡、胡澹庵、王陽明、湯顯祖、陳毅……等等,他們及他們為梅嶺和梅花留下的人文軼事和詩歌詞賦,宛如一座座奇山秀峰,疊壘起了庾嶺永遠不朽的文化高地。
公元二四二年的臘月,庾嶺的第一個文化高地築就。遠征海南的三國東吳大將陸凱率領的三萬步騎大軍到達自中原去南越的最後一個驛站——橫浦。將軍本是儒雅之人,當聽得驛使說驛道兩側為紀念先祖功臣梅娟而栽種的梅花開得正盛,遂欣然前往。佇立庾嶺,俯視漫山遍野潔白似雪的梅花,將軍情不自禁地聯想起家鄉的“香雪海”,想起情同手足的同窗好友范曄,於是,將軍折下一枝含苞等放的梅,寫下了最為感人的梅花詩:“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靈動的詩句,令庾嶺的梅從此有了神韻與情感,充滿傳奇的庾嶺梅開始為世人所熟知、迷戀。
時光走過近五百年,到了大唐飛歌的盛世。開元四年(716年),當詩人們悲吟“西出陽關無故人”,中國北方絲綢之路沒於風沙和胡人侵擾之時,大唐的目光往中國南方轉移了過來——從京杭大運河到揚州入長江進入鄱陽湖再入贛江,然後逆江而上抵章水上游大庾城,再向南行八十里,便可抵南雄,然後由湞水入廣州,入大海。這是一條新的通衢呀!只要將“南控百粵,北挹三江”、橫扼江廣之喉、雄踞五嶺之首的庾嶺開鑿出一條“坦坦而方五軌,闐闐而走四通”的坦蕩大道,中國的“南方絲綢之路”便形成了。於此宏大的背景下,南嶺曲江人氏、繼興國竹壩鍾紹京之後的江南第二位宰相張九齡毅然擔負起了這一重任。他親自督工於庾嶺,歷時數月,數萬軍民共同努力,終於將梅關隘口開鑿成功。贛粵兩省之間從此由一山之遙縮為一關之隔。
傳說,這年冬天,隨他遠征的夫人病死於雪花繽紛、梅花綻放的寒日。今天,在庾嶺南坡的張文獻公祠和山腳下的“夫人廟”前,我們釋放著對先賢的敬重——比之以書法妙筆傳世的鐘紹京,張九齡是否更加實際與偉大些?畢竟他是庾嶺通關後呈現出“商賈如雲,貨物如雨;萬足踐履,冬無寒土”的繁榮景象的奠基人呀!
又過了三百三十個寒冷的冬天,北宋慶曆六年(1046年),來到南安一年後,二十九歲的南安軍任司理參軍的周敦頤和剛從興國縣令職上調到南安軍任通判的程晌又一次走進了庾嶺。這是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梅庾之行,據說就是在程週二人賞梅的過程中,兩人交往甚歡,周敦頤獨創的將儒家與佛都教學說熔為一爐的理學觀點令程格外激賞。於是,程晌便讓二子程顥、程頤拜周敦頤為師。師徒三人在梅關古道踏雪尋梅,在南安府後花園裡吟風弄月,在道源書院講課授業,在丫山古寺談儒說佛……終於有了影響後世百代的“周程理學”的形成,也令南安大庾有了“儒雅之邦”美譽。
二00四年的這個冬天,在爛漫似錦的梅花樹下,我輕輕鬆鬆就嗅吮著了滿山飄逸的哲學空氣。周程理學思想是冬天的產物,如同夏天的梅,源於冬天的花粉傳授,周程理學從南安、洛陽至嶽麓書院,從周子、二程至朱熹、王陽明……與這塊土地上生長的梅樹一樣,千年衍生,百世不朽。
庾嶺的冬天似乎總是記得挽留下一些偉人的聲音、足跡或身影。就在周敦頤與二程談儒說佛傳授理學不過半個世紀,宋紹聖元年(1094年)初冬,北宋最偉大的詞人蘇東坡南貶惠州、儋州路經了庾嶺。之前,在虔州蘇東坡看了他27年前依圖而題過“八境詩”的石樓,為“前詩未能道出萬一”而心生遺憾;在虔城東門外馬祖巖下看了其父親蘇洵和兄弟蘇轍先後去過的古天竺寺,為未能覓得白居易真跡又生遺憾;在南康浮石看了賢女娘娘廟,感嘆當時社會的經濟落後和民不聊生再生遺憾……可以說,先生是懷著一腔悲憤一路南行的。所以,庾嶺早開的幾株梅花並沒有激起他太多的驚喜,他只是借景抒懷了一番:“一念失垢汙,身心洞清淨。浩然天地間,惟我獨也正。今日嶺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須,結髮受長生。”
六年後,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次年,被流放在儋州(海南島)的蘇東坡終於可以北還中原了。已是六十四歲的蘇東坡一路風雨兼程,抵達南雄後,便棄舟乘竹轎至庾嶺。
這回蘇東坡的心情好多了,儘管時節不對,已是梅雨季節,所幸的是他巧遇了七年前的初冬別離庾嶺時的那位老人,兩人相見,感慨萬千。庾嶺老人以乾梅煮酒給蘇東坡暖身子。蘇東坡有感於自己一生歷經坎坷竟能活著南遷回來,有感於庾嶺老人的惦記與關心,心潮起伏,遂賦詩贈嶺上老人:“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親手載;問翁大庾嶺上住,曾見南遷幾個回?”辭別嶺上老人,入了南安城後,蘇東坡受到南安人的熱情接待。一路風塵的蘇東坡開始有了興致。當蘇東坡登譙樓看過南安全景後,蘇東坡被南安樓閣林立、章水滔滔、庾嶺高踞、梅關嵯峨的美景所陶醉,詩興大發,揮筆寫就《登譙樓》一詩。其中“大江東去幾千裡,庾嶺南來第一州”,氣勢磅礴,形象生動,成為讚譽大餘的千古絕唱……
時光又走過八百年,元詞明曲清唱中走過了解縉、劉節、王陽明、戚繼光、湯顯祖、戴衢亨、石達開……整整一個周朝的時間。期間,不知又演繹了多少梅嶺冬天的故事與傳說,又有多少絕唱傳吟於庾嶺的梅花與雪花間。
一九三六年冬天,一位錚錚鐵漢,一位真正的共產黨人,在庾嶺演繹了真正意義上的絕唱。這個冬天,在庾嶺、油山一帶堅持開展艱苦卓絕的三年游擊戰爭的陳毅,在梅山當作本地人被白軍捉了去帶路,幸虧陳毅機警,假裝上茅廁脫險歸隊。隨即,由於叛徒告密,贛粵邊特委一行很快被敵人圍困於梅關下的野谷中。面對生死繫於一線的艱難困境,陳毅思如潮湧,豪氣沖天,寫下了令人迥腸蕩氣的“絕筆詩”——《梅嶺三章》:“斷頭今日意如何,創業艱難百戰多;此去泉臺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陳毅的“絕唱”,充滿了革命的浪漫主義與英雄主義。
今天,面對這鐫刻下陳毅“絕唱”的詩碑,我們不禁要叩問梅嶺——你何以造就這感天泣地之英雄氣?是這萬點梅花,還是這九曲古道;是那哼吟“大江東去幾千裡”的蘇軾的豪邁氣慨在承傳,還是那以一闕故事傳說而創作《還魂記》的湯顯祖的浪漫情懷在感應? 冬天的梅嶺,滿山含苞欲放的花蕾對著我們含情不語。
兩行人在古驛道上相遇,贛人由北而南往關南上行,粵客由南而北往關北下行,北邊贛人的喧譁飄逸著客家人的粗獷野味,南邊粵的笑聲則似乎沾染了南中國海的浩然大氣,兩種聲音在古驛道上空激盪,結果——空氣在微微顫動,梅花在輕輕顫動,落英繽紛。
定睛看過去,便在梅花離開枝頭剎那,我們看見,嫩嫩的綠芽已經露出——春天已經悄然入關!
200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