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4年7月19日,伴隨著湘軍炮火的轟鳴和天京城垣的傾頹,得國十四春秋,幅員東南數省的太平天國,在午後熱烈的陽光之中飛灰湮滅。
太平天國消亡之後,關於這個龐大帝國的歷史記錄,或被付之一炬或被篡改刪除,僥倖得以留存的,流轉之間又難免散佚不全,雖經後世不斷髮掘、整理,但那些真正見諸於世的白紙黑字,與其所涵蓋的龐雜歷史比較起來,不過管中窺豹,冰山一角。
品讀歷史,有時總會留給我們各種無法釋懷的缺憾——因資料的殘缺而語焉不詳,因時代的侷限而有失偏頗,因年代的久遠而真假莫辨。
而這種遺憾與無奈,往往會更加明顯地反映在太平天國的歷史之中,那些本應生動鮮活的人和物,不是潦潦數筆讓人意猶未盡,就是指代不清使人難明就裡。
更有甚者,就好像我們今天文章的主角,圍繞他的故事,關於他的記載,始終詭異地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版本。
究竟是被傳聞美化的投機分子,還是被歷史誤讀的悲情英雄,讓我們一起走進忠殿第一悍將,護王陳坤書的真實人生。
其貌不揚的忠殿第一悍將
陳坤書,廣西桂平人,諢名“陳斜眼”,光聽這個外號,大概也可以猜測,雖然同為嶺南人,但護王與英王陳玉成那種玉樹臨風氣宇軒昂的正面形象肯定有很大差距。
不知歷史這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是否也會以貌取人,反正在世俗的審美觀念之中,“陳斜眼”,必然不似良善之輩。
但與其外表產生巨大反差的是,其貌不揚的陳坤書,在戰場之上卻異常的驍勇。
天京事變之後,功臣元老凋亡殆盡,陳玉成、李秀成、楊輔清等一批後起之秀迅速崛起,而此前籍籍無名的陳坤書也得以在忠王麾下展現才會。
此後,困李孟群於獨山,敗清師於粱園,三河鎮圍剿湘軍第一悍將李續賓,救援鎮江、攻克揚州,破清江南、江北大營,這些太平軍的高光時刻,都能看到陳坤書浴血奮戰的身影。
史載“坤書在秀成麾下,剽悍超乎同列”,這個外表粗鄙的嶺南漢子,在追隨忠王南征北戰的歲月裡,以悍不畏死的作戰風格漸漸脫穎而出。不僅為自己贏得了“陳獅子”的威名,更受到忠王的信任和重用。
1860年,臥榻之側的江南江北大營即去,天京安危自解,四月初五,陳坤書從忠王李秀成,攜新勝之師劍指蘇常。
攻丹陽、圍句容,忠殿大軍一路東進,旬日之間,連克重鎮常州、無錫、蘇州,忠王旋即遣陳坤書兵發江陰、宜興、嘉興,一時之間,太平軍勢如破竹,席捲蘇南。
1861年春,陳坤書因功被封忠誠七天將,天將為僅次於王爵的職位,當時忠王麾下,僅陳坤書一人獲此殊榮,可謂風頭一時無兩。
多少年以後,估計誰都不敢相信,當年那個身材矮小、面板黝黑,心靈的窗戶還明視訊記憶體在結構問題的“陳斜眼”,那個即使在金田一眾蓬頭垢面、鶉衣百結的饑民之中,都醜得別具一格的陳坤書,在戎馬倥傯之間,會成為忠王李秀成麾下第一悍將,叱詫風雲的太平天國護王悅千歲。
為害蘇州與賄封護王之辨
攻克蘇州之後,1860年10月,忠王西入湖北招兵,蘇福省的軍政大權,自然委託心腹悍將,當時的“求天義”陳坤書全權負責,而民務則交由劉肇均、熊萬荃兩將處理。
史料的記載,從這裡開始出現涇渭分明的差別:陳坤書於蘇州主政期間,在沒有上級領導監管的情況下,在城內隻手遮天,無惡不作,縱兵擾民、為害地方。1862年,忠王李秀成返回蘇州,自知作惡多端的陳坤書,畏罪潛逃常州,並透過金錢賄賂天王洪秀全,獲封護王。
這裡就引出了兩個值得推敲的問題:陳坤書在蘇州期間的表現究竟如何,以及其隨後的獲封王爵是否賄賂而來。
先來分析封爵之事:到1862年前後,太平天國的王爵已有濫封趨勢,在此之前,洪仁發、洪仁玕等洪氏宗親以及陳玉成、李秀成等五軍主將,均早已王爵在身。
1861年春,朝中各部主官如李春發、莫仕暌,甚至連非太平天國出身的捻軍首領張樂行、苗霈霖等,也都相繼獲封。
1861年9月,英王陳玉成救援安慶失利,敗走廬州,洪秀全盛怒之下將其革職,隨即冊封英王麾下賴文光、陳德才、藍成春、梁成富等重要將領為王。
而當時的太平天國,論綜合實力,忠王緊隨英王之後,無論是出於內部平衡或是相互制約的考慮,英殿部眾之後,必然就輪到李秀成麾下眾將封王。
而陳坤書身為忠殿第一悍將,獨領一軍坐鎮常州,論資歷、戰功、能力及影響,在1862年時封王,不僅名正言順,理所當然,完全沒必要去花錢“賄封”。
假設為害蘇州的護王,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小人,那他有什麼必要在1862年,太平天國行將就木之時,花冤枉錢去買一個可能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的王爵?
如果說陳坤書是因為畏罪而需要王爵頭銜保護自己,似乎也難以自圓其說,沒有任何史料能夠證明,太平天國的王爵是免死金牌,蘇州亂政和賄封護王在邏輯上就沒有任何因果關係可言。
事實的真相是,陳坤書在蘇州不僅沒有胡作非為,反而為了維護帝國統治和地方安定,對周邊殘存的鄉紳團練等地主階級進行了無情的打擊和清剿。
但劉肇均、熊萬荃等人卻趁忠王離開之際,私下聯絡清軍,意欲獻城投降,在意圖被陳坤書識破後,為掩蓋犯罪事實,眾人將汙水潑向勵精圖治的護王,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在眾多輿論的口誅筆伐之下,忠王也相信了對於陳坤書的指控。
一個常年跟隨忠王南征北戰、出生入死的將領,一個深受忠王信任和器重的集團二號人物,在李秀成離開之後便迫不及待的胡作非為,這在情理上也是說不通的。
而且陳坤書1860年10月開始主政蘇州,次年便率軍進攻寶山、鎮江、松江各地,如果真如史料所言,前後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陳坤書在四處行軍打仗之餘,還要抽出時間在蘇州作威作福,護王殿下的時間管理和精力之充沛著實讓人佩服。
蘇州圍城,護王抗命不救
1862年9月,天京被圍形勢日益危急,李秀成率重兵回京勤王,而趁此良機,李鴻章組建淮軍,由上海開始,自西向東對太平天國蘇福省發起衝擊。
忠王既要東援天京,內心又記掛蘇州,於兩城之間往返奔忙,結果一事無成,天京之圍未解,李鴻章反而聯合僱傭兵常勝軍,直抵蘇州城下。
眼看蘇州圍城日久,漸有不支之象,李秀成先後三次致信陳坤書,要求其及時領常州之兵救援,但關鍵時刻,護王面對危在旦夕的蘇州城和上級的反覆求援,竟然選擇無動於衷。
而違令不救蘇州,也是護王生涯中飽受詬病的一點,甚至忠王李秀成在被俘以後仍然耿耿於懷,在其所作的自述中,明確指出,陳坤書的違令,實際上是因為早有降清的打算。
實際上,當時的蘇福省,在同時進行著兩場大規模的圍城戰,蘇州是主戰場,“蘇常咽喉”的無錫,也正在進行著另一場艱難的抵抗。
在當時的形勢之下,無錫守將潮王黃子隆、常州守將護王陳坤書,在戰略意圖上與主帥李秀成是存在分歧的,他們認為,無錫局勢孤危,若棄之不顧貿然領兵東進,一旦無法解蘇州之圍,後路又被截斷,便有全軍覆沒的風險。
另外,陳坤書的“擁兵不救”,可能還牽涉到他與李秀成之間的深層次矛盾。
英王殉國之後,忠王一家獨大,手下兵多將廣,還佔據東南最為富庶之地,而洪秀全本是權利獨佔慾望強烈而又疑心病重之人,自然要使用手段加以制衡。
而二號人物陳坤書自然是不錯的選擇,加封其為護王,並將蘇福省內僅次於蘇州的重鎮常州賜與其作為封地,隨即,更將原本屬於蘇福省的常州強行劃歸天京制下。
而因為李秀成聽信汙衊陳坤書的讒言,護王肯定懷恨在心,當自己也手握重兵身為一方諸侯之後,自然就不會像之前那樣對老上司言聽計從。
從這個方面看,陳坤書不過是夾在君王與權臣之間權力之爭的受害者,但洪秀全的所作所為,確實製造和加深了陳、李兩人之間的矛盾。
於公於私,我們都可以理解陳坤書抗命不救蘇州的行為,但無論原因如何,在蘇州孤城搖搖欲墜、數萬同袍命懸一線的關鍵時刻,作為李秀成集團當時唯一有能力援助的將領,戰場抗命已是罪不容赦,眼睜睜看著蘇州陷落,更是讓人在情感上無法接受。
血戰常州
1863年12月5日,以重鎮蘇州陷落為標誌,太平天國僅有的後方基地,李秀成苦心經營多年的蘇福省已名存實亡。
幾乎在蘇州陷落的同時,1863年12月12日,無錫亦告失守,整個蘇南地區,只有碩果僅存的常州尚在太平軍掌握之中。
而淮軍在連克蘇州、無錫以後,攜新勝之師銳意西進,直撲常州。
其時,東面江陰與無錫,皆為淮軍佔領,西面鎮江早為清軍鎮守,西南面的高淳、溧水等縣也於11月底被湘軍攻佔,常州處於湘、淮兩軍的東西夾攻之下,形勢十分危急。
而此前蘇州圍城,連戰帶降,李秀成集團損失慘重,元氣大傷,國都天京當時也在湘軍的重重圍困之中,洪秀全也是自顧不暇,焦頭爛額。
但考慮到常州會戰的重要性,天王最終還是勉強從牙縫中硬擠出2萬人,由章王林紹璋、忠二殿下李容發(李秀成養子)統領,經句容、丹陽等地多次進攻,以圖東援常州,但戰況不佳,救援失利。
攻打常州,淮軍採取了和蘇州相同的策略,即由外圍州縣城鎮開始用兵,逐步向中心壓縮,直至攻陷主城。
淮軍在2月底至4月底的兩個月時間裡,先後對常鎮地區的宜興、溧陽、句容、金壇等縣發起了猛烈攻勢,護王雖組織軍力頑強抵抗,但無奈兵力、裝備都與淮軍有巨大差距,同時太平天國當時已是風雨飄搖,首府蘇州又剛剛失陷,連場敗仗之後,士氣已相當低迷。
在這種情況下,戰爭的走向實際上已沒有懸念,1863年4月下旬,常州外圍據點全部丟失,水陸交通被淮軍完全切斷,李鴻章率重兵數萬,兵臨常州城下。
常州血戰,外無援軍而退路已斷,然而守城將士多為兩廣老兵,意志堅定且作戰頑強,在漫長而艱苦的拉鋸戰中,讓對手吃盡苦頭。
常州城下,自辰至午,廝殺不休,炮彈橫飛,屍骸遍野,淮軍損失慘重卻只能望城興嘆。眼看強攻無法奏效,李鴻章又以五萬兩白銀聘請常勝軍出馬,以開花大炮轟擊城垣,破開常州西門,陳坤書率眾拼死反攻,重創來犯之敵,中外聯軍損失2000餘人,常勝軍首領戈登僅以身免,狼狽逃出。
5月10日,李鴻章分兵同時攻打常州各門,洋槍火炮日夜不息,城牆多處坍塌,險象環生,太平守軍前仆後繼,捨命拒敵,無奈兵力差距太大,次日中午,中外聯軍已開始攀越城牆,護王仍調集兵力拼命堵截。
隨後,城牆失守,護王所部又退至街心,繼續與淮軍巷戰,最後,浴血搏殺的陳坤書身邊僅餘十數人而已,被迫退守護王府內,直到護王府被攻破,所餘眾將全部力戰而亡,無一人投降,護王重傷被俘,常州終告失陷。
堅守:是為國盡忠還是被逼無奈
面對孤城,護王陳坤書率軍堅守長達五月,最後常州守軍血戰殉城,護王亦在被俘後慘遭凌遲而死。
但卻有一種論調,將護王的據城死守定性為投降無門之後的被逼無奈之舉。因為此前蘇州郜永寬等八位叛將,降清之後被李鴻章全部誅殺,因為背信“蘇州殺降”的惡劣影響,陳坤書覺得投降亦是死路一條,還不如干脆頑抗到底,博個忠臣的名頭。
這種論點的根據有二,一是出自《李秀成自述》中關於陳坤書抗命拒絕救援蘇州,二是李鴻章寫給曾國藩的私人書信,也指出陳坤書有投降傾向。
李鴻章的私人書信、李秀成的臨終遺言,似乎都沒有作偽的必要或者陷害陳坤書的可能,但言之鑿鑿就是鐵證如山嗎?
首先,讓我們先來看看李鴻章書信中的兩段原文:
常州之偽護王陳坤書,系粵西老酋,與忠逆積怨甚深,終必投誠
蘇、錫復殲數逆首,自是粵酋死拒固鬥,絕無降意,常州護逆早欲投誠,乃召聚廣東悍黨,嬰城固守
“終必投誠”也好,“早欲投誠”也罷,實際上只是李鴻章根據李秀成和陳坤書之間“積怨甚深”的傳聞,而進行的一種推測,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在常州保衛戰開始之前,陳坤書和李鴻章有過實質性的接觸。
其次,以陳坤書拒不發兵支援蘇州,作為依據進而推斷出其早有降清之志,這種論調其實根本不值一駁,前文中就詳細分析過護王擁兵不救的原因。
而且就在蘇州陷落的前幾日,此時尚未發生殺降事件,12月1日,在蘇南另一戰場同時進行的無錫保衛戰中,護王就曾由常州親自率軍東進增援,如果不救蘇州是儲存實力意欲降清,那發兵無錫又作何解釋?是護王良心發現還是反覆無常?
另外,與陳坤書的嬰城固守相比,李鴻章對常州之戰也沒有任何的綏靖之意,在其後的《常州合圍折》中,淮軍主帥直言:兩廣老賊數千,驍勇善戰,城破後,斬盡殺絕”——護王的視死如歸,常州守軍的拼死抵抗,讓淮軍損失慘重,也激起了李鴻章的嗜殺之心,若兩人早已暗通款曲,即使護王心有餘悸,李鴻章為何不能主動眉來眼去,非要用最慘烈的方式來達到戰略目的?
最後,我們應該看到,常州保衛戰是一場耗時五個月,漫長而殘酷的戰役,從周邊城鎮被壓縮開始,一直到最核心的常州血戰,時時槍林彈雨,每日血海屍山,實在很難相信,如果不是頑強的信念支撐,陳坤書憑什麼能夠堅持如此之久。
往事已矣,逝者亦不能復生,只是一場可歌可泣的殉城戰,無數忠貞而堅定的太平軍戰士和視死如歸的守城人,最終被惡意的描繪成投降無門後的被迫之舉,這會否是對陳坤書這樣的悲情英雄的一種褻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