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自然執行,對世界而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趨狗,不需對人有意義;而對人而言,世界的本質是什麼?也是無意義的,世界對人產生意義,是透過心靈的聯結與認知建構的。也就是以我眼看世界,以我心感知世界,以美的意識看人間,世界才因此顯現美的意義。也就是我們從生活中感知和諧,發現客觀世界的美,我們再將自然的美,融通為心靈的形象,因此美是心靈與世界的和諧感知。而繪畫則是以視覺溝通心靈與世界,它的感動一是來自形式上,人的直覺對“美”的本能感動;一是來自對創作的內涵或意境。然而,不管是屬於那一種,畫使你產生感動,必然是它深深的觸動了你的心絃而與之合鳴。
因此,我們可以說藝術就是出自於心靈對現實的反映,既是現實的,也是人類心靈向上提升的動力,只有人性的感動而沒有價值的計算,藝術是每一個人之所以為靈性動物的表徵,人的造作,反而矇蔽了藝術的本質,扭曲了人心本能對藝術的感受力,故只有褪去人為虛偽的理論壁障,迴歸自性的心靈價值,才能迴歸藝術的本質。
審美觀念是人對宇宙、自然、社會、人生的看法,因著文化背景、感知方式及思維模式的不同,而有著不同的觀點,影響著藝術的取向。然而藝術理論,雖多是以往前人審美經驗的累積,雖有許多非常中肯的心得,值得承傳及借鑑,卻也有許多屬於主觀的思維,頗多侷限。以國畫而言,自唐宋文人參與繪畫,文人畫家多承續老莊思想之高逸,從現實的紛亂中超脫出來,以心靈靜觀萬物之理趣,表現於繪畫,也就跡近於道家哲思中,對於道體的體悟。
莊子即認為道需由主體的精神去感應,道卻又無所不在,將抽象的道,經審美的精神予以具體形象表現,卻又使人在和諧的形象中,轉化體悟道的精神,是莊子對精神形象,或意象再現的啟示,莊子沒有審美形式的具象提出,但“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莊子•養生主》,從庖丁解牛的境界,雖是以神意為主,仍需熟巧的官能技術,以配合神意的動作,說明藝術需要形式的結構與技巧表現。從這裡也可以看出,中國繪畫的神意與象徵主義,很貼切的運用知覺的聯覺,將心靈對道的體悟,經審美的精神與自然聯絡起來。
沒有崇高偉大的崇拜,也沒有執著自我意識形態的追求,從形中寫神韻,超出形神而任由畫者離形意寫,不是由感官驅使,也不是任由心緒,而是虛靜觀物於心,由心澄澈本源後,表現的清淨山水意境,而這也是中國繪畫的精神內涵所在。由空與靜而忘去煩惱,不外求,由心靈觀之,將藝術視為心靈的解放,經由藝術形象的顯現,從一花草、一砂粒,都可參悟無限的大千。因此既不講求逼真唯美,以免成為逼真的假象,扭曲了心靈美境的再構;也摒棄莫名的抽象,以免困於與人世脫節的偏執心靈。國畫的意景應超出形而取其神,但不背離神韻,因此畫家建構的意境,是與觀者共構的,可思、可望、可行、可遊甚至可居,使畫者及觀者,精神能處於共鳴,或悠遊與憩息之境。
因而,國畫意境的描繪,由繁入簡,返璞歸真,表現神形簡練而氣韻生動,由實返虛,以留白蘊藉萬有於空靈,內涵英華之氣盈溢,才是藝術的極品。國畫的境界與氛圍,正契合著莊子審美意識的本源,即以人做為主體實踐的哲學,例如畫面,一片自然山水中,點綴著幾個心靈意象中,令人悠然神往的人物,人物面目不顯,穿著也總是高人隱士飄逸的博服,或幾點帆影,悠遊於水面,天地一片寧靜,天地因人或象徵人在悠遊的船而有了生氣,人物則融於自然,畫者與觀者,彷佛與之俱坐忘于山水間。
然而藝術因個人之所需,必須創新求變,無論任何偉大傑出的繪畫或觀念,都有其時代變貌,所謂“活句上薦得,堪與佛祖為師,死句下薦得,自救不得”《禪家龜鑑》,因為人是活的,人心不同,人群社會都在變動,繪畫自必須隨時代而展現其現世風貌,理論形式都是死的,只有人性是活的,繪畫是人創造的藝術,自必須有活的體悟。
藝術沒有一定的路,理論文字不足傳其精神;藝術的創作自然有一定的法度,但最高的境界,乃是“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也就是“莫逆於心”《莊子.大宗師》的體悟,無法勝於有法,由有法到忘法,由忘法到無法,把握一瞬間的感受,將生命連貫於生活,其實並非一開始即能以無法勝出有法,而是在深厚的人文素養為內涵,思想情感前導,反映的不是在技巧枝節上,但必以熟練的形式技法為表現,經過千錘百練之後,對藝術的形式與內涵,能透徹的把握,才能進入的化境,絕非既無人文素養,又無技巧學能基礎者,既不知其然更不知所以然者所能體會的。例如八大山人以寫意的筆法,表現情思,寥寥數筆,栩栩如生,宛然天成,卻是多久的經驗技巧的累積;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才能把握大自然景色,而統御為“一”的境界;近代如張大千創作的潑墨山水,據譚旦迥先生所言,實因為大千眼力不行後,乃能窮通變化,一改細膩筆法,不斤斤計較於一筆一畫,而以墨色潑灑後,於淋漓的畫面,順形揮毫,畫面渾然一體,氣象萬千,極其生動,卻也是積澱數十年的深厚美學體驗及功力所致。
國畫不是單純地描寫客觀的山川,也不是畫家主觀的情思,不能任由畫者隨意即興式,無來由的塗鴉創作,近代美學家李澤厚認為,中國藝術的兩個顯著特徵即是“抽象具體之間,表現再現同體”繪畫完全追逐客觀的現實,則人生活於現實,現實的呈現,對於生命的提升與需求意義不大,且永遠追逐不到真像,得不到客觀景物的真實本質;而物象需經過人心的感受,又與真實的本質有差別,使人產生心靈的交匯流通或提升,才具有意義。
藝術的真實,恰在於人心理的轉換,才是人心感動於客觀的真實。國畫創生萬物即以客觀現實為泉源,但意象雖來自現實,卻非再構現實,是得其象而超以象外,才是成境界。一個能長期存在的繪畫形式或審美觀念,必然因其存在能合於人的需求,而有其存在的價值,但長期的存在,必然帶來因循保守的根性,並使其一些特質異化,無疑隨時代革新乃是必要的,其實在其承傳的過程中,也必因時、因人而有所增減變革,唯國畫的生命在其精神,而其精神在於建構自由逍遙的意境,李澤厚認為:“在美的層次中,美的本質是最高層次”,又“美的本質是自由的形式,審美的本質是主體心理的自由感受。”而國畫之美,正合於此一意旨,也正是與人性相融的。
美的創造是不能被限制的,現實卻是一種有形與無形的桎梏,解開這桎梏外,從而進入了一個空靈明淨、超乎時空的自由世界,神思能跟隨日月雲氣遊於四海之外。以是之故,只有從性靈出發,才能啟發藝術的想象,才能保有藝術的真,這就是莊子審美精神,與文人畫家的繪畫意象相契相合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