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的星辰與玫瑰》,(美)斯泰西·希夫著,李寧譯,譯林出版社2021年6月版,108.00元。
□ 谷立立
1925年,法國作家安託萬·德·聖埃克蘇佩裡曾經寫下這樣一段話,“我如此不同尋常,請試著照我真實的樣子來看待我吧”。彼時,25歲的他對未來滿懷憧憬,相信自己將會度過充滿冒險的一生。他很清楚,他需要一部傳記,來記錄他不凡的人生。那麼,好的傳記又是什麼樣的呢?不是資料的羅列、生平的堆砌,不是漫無邊際的想象、不切實際的顛覆,而是對既有事實的尊重。簡單地說,就是不帶一絲走樣地還原他“真實的樣子”。
似乎是要與聖埃克蘇佩裡的召喚形成呼應,斯泰西·希夫寫下了《小王子的星辰與玫瑰》。很難說,她的寫作是否符合聖埃克蘇佩裡的高標準、嚴要求。但至少,她早就把作家的話牢牢地放在了心上。就像希夫所說,《小王子的星辰與玫瑰》與聖埃克蘇佩裡的大部分作品一樣,有著強烈的紀實色彩,“虛構的內容很少,想象的成分也不多,其中事實浩瀚如海”。
那麼,來看看希夫寫了什麼事實。比如分裂。她相信,聖埃克蘇佩裡“一直痛苦地感到分裂”。這種分裂首先表現在他的身份上。一方面,他出身貴族家庭,常常為自己擁有“一個美麗的姓”而驕傲。為了能夠獨享家族姓氏的榮光,他不允許自己的姐姐和妻子以“聖埃克蘇佩裡”為署名發表作品。另一方面,他拒絕承認自己的貴族身份,時時請求母親不要在寄給他的信封上寫“伯爵”二字。因為他堅信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在這裡,現實是唯一通行的語言,“人由頭銜、關係和財產來定義”。而他自己,就算有了貴族身份,仍然“一無所有”。
生活如此,寫作也不例外。聖埃克蘇佩裡和他筆下的小王子一樣,活在茫茫太空中一顆名叫“B612”的小行星上,與現實中的人和事保持著應有的距離。身為作家,他從不屬於任何文人圈子,既拒絕在公開場合扮演知識分子,更無意向彼時大眾喜愛的文化偶像表達敬意。甚至,早在25歲那年,他就自稱對小說“基本失去了興趣”。
或許,在他的潛意識裡,他就是20世紀的遊吟詩人,哪怕屬於他的黃金年代早已不復存在,他也要穿越重重阻礙,竭盡全力尋找他的星辰與玫瑰。在每一次低空飛行的時候,廣袤的大地從他眼前靜靜掠過;他把眼前的風景(沙漠、要塞、海岸、草原)深深地印刻在他腦中。這是聖埃克蘇佩裡的“人的大地”。1933年,他在文章中第一次使用這個詞。彼時,他受命前往南美,開拓巴塔哥尼亞航線。在那裡,他看到太多普通人(木匠、園丁、鐵匠、農民)終日在陽光下勞作,“慷慨地用生命冒險”。
他相信,唯有這些具有平和英雄氣概的拓荒者,才是真正的貴族,“他們雖渺小,卻是這片貧瘠土地的主人”。正是在這片“人的大地”上,小王子的形象第一次不請自來,浮現在他的腦海中。換句話說,如果沒有飛行帶給他的極致體驗,這個世界或許就不會有《小王子》的誕生。而書中所有的關鍵詞,都可以從他的人生經歷中找到相互的對應。比如孤獨。1927年,他遠離家人,獨自前往位於撒哈拉沙漠腹地的朱比角。在寫給親友的信中,他不止一次提到孤獨,“我們最近的鄰居在五六百英里之外,也困在撒哈拉里,像琥珀之中的蒼蠅。”
這種孤獨,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他筆下那個長著金色頭髮的小男孩。童話中,小王子獨自呆在比他自己大不了多少的B612小行星上,小心翼翼地給玫瑰澆水、清理猴麵包樹、並在同一天裡看44次日落。現實裡,年輕的飛行員聖埃克蘇佩裡盡職盡責地烘乾飛機,和西班牙人下棋,並“馴服”了一隻變色龍。我們不知道這些日子中,他究竟馴服了多少動物。但很明顯,“馴服”從此在他的內心深處紮下根來。以至於多年以後,他還記得當初的體驗,並將它寫了下來。
這裡,“馴服”意味著完全陌生的兩個人要擺脫彼此的生疏,快速地建立情感上的依賴。於是,就有了《小王子》中那段著名的描述,“你要是馴服了我,我倆就彼此都需要對方了。你對我來說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我對你來說,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
《小王子》中,狐狸用“充滿陽光”來形容它“被馴服”的生活。然而,童話歸童話,現實是現實。至少,聖埃克蘇佩裡從來沒有真正嚐到幸福的味道。在給朋友的信中,他這樣寫道:“你馴服了我。坦白地說,被馴服是甜蜜的。只是你也會讓我的日子蒙上憂傷。”那麼,小王子念念不忘的玫瑰又是什麼樣的?顯然,希夫並不願意刻意美化事實,為我們帶來更多無謂的希望——既然“分裂”早已是描述聖埃克蘇佩裡的關鍵詞,我們又怎麼能夠期待在他分裂的一生中,會有片刻的完美?
具體到感情,等待他的不過是徹頭徹尾的“分裂”。除了他深愛的母親,聖埃克蘇佩裡的生命中曾經有過兩位讓他心動的女性:路易絲·德·維爾莫蘭和龔蘇蘿。她們都曾是他的玫瑰,也都在多年以後,成了他書中的女主角。不幸的是,無論是路易絲,還是龔蘇蘿,都沒有為他帶來應有的甜蜜。相反,她們都不約而同地用自己的方式,攪亂他的心緒,為他的日子徹底地“蒙上憂傷”。以龔蘇蘿為例。在聖埃克蘇佩裡的描述中,她是“一個比空氣還飄忽、一個像風一樣自由、一個說走就走的女人”。
她用她的善變深深地傷害了他。但他並不在意,反而將她當成知己。他相信,這個像玫瑰一樣驕傲的女人,和他一樣都是長不大的孩子,都“能從畫的一頂帽子裡看到一條蟒蛇正在吞吃一頭大象”。或許,這才是聖埃克蘇佩裡“真實的樣子”。終其一生,他就是小王子,天真純粹、執著堅韌,既執迷孤獨,又渴望真愛,哪怕在他44年的生命中,從來沒有真正嚐到愛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