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特約撰稿 沈寅
相較於敦煌石窟和雲岡石窟等,川渝石窟在很長時間裡並不那麼為人熟知,甚至關於四川石窟的研究報告也相對少。
2020年11月,四川啟動了石窟(含摩崖造像)專項調查工作,四川省(市)考古院及高校的240多位調查人員組成調查組,在8個月的時間裡,調查了20個市(州)的2953處文物點,完成了專項調查報告。
報告顯示,四川現存2134處石窟(含摩崖造像),列全國之首。
四川省資陽市安嶽縣華嚴洞,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圖為彌勒菩薩與弟子,也有學者認為弟子為祖師袁承貴。
在此之前數十年中,已有不少石窟愛好者和研究者自發探訪四川石窟,進行田野調查並研究,蕭易就是特別具有代表性的一位。
2008年,他受《中國國家地理》雜誌邀約考察安嶽石窟,與石窟結下不解之緣,十多年間,蕭易不僅將足跡遍灑於巴蜀山間,考察遊歷了大部分石窟,並且陸續推出了《空山——靜寂中的巴蜀佛窟》《知·道——石窟裡的中國道教》兩本關於四川石窟的專論。
前者考察呈現了四川石窟主要聚落的狀態,並從歷史的角度對石窟進行梳理,探討了四川石窟歷史分期和風格演變的脈絡。後者則專注於道教石窟,進行梳理,闡清道教石窟的體系。
初見巴蜀石窟時,蕭易曾為石窟與人間煙火比鄰的存在狀態而觸動,他從有限的調查報告中尋找石窟蹤跡,一處處探訪。
隨著研究不斷深入,考察的視角也發生變化,他對石窟中的題記越來越感興趣,在文字中抽絲剝繭,尋找其中的故事,相對矗立於山林間的石窟,石窟背後供養人、建造者們的故事,更令人著迷。
約蕭易採訪時,他恰好有兩本新書處於收尾階段,一本是關於巴蜀石窟供養人的專論,另一本是1939-1941年營造學社到達四川進行古建築調查後留下數千張照片的整理工作。原該是最忙碌的階段,但一提到採訪關於巴蜀石窟的內容,蕭易沒有猶豫,欣然赴會。
四川營山,村民在殘破的唐代佛像上抹上水泥,繪上眉目,儼然川劇臉譜。
看見石窟在這種的狀態裡,我很震撼
Q:最早是如何開始考察巴蜀地區石窟的?
A:2008年,《中國國家地理》雜誌向我約稿寫一個關於安嶽石窟的選題,之前我沒有接觸過石窟,我就藉此機會去安嶽考察了一下。安嶽石窟的年代基本在唐、五代之後,宋代恰恰是一個最巔峰的狀態。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一般都認為,四川石窟在唐代之後越來越衰退。為什麼安嶽會異軍突起?為什麼這裡誕生這麼精彩的宋代造像?我現在正在思考這個問題,也準備重新再寫一寫安嶽。
Q:當時抵達安嶽石窟,看到是怎樣一個狀態?
A:去安嶽之前做了一些關於石窟的功課,四川石窟在當時很少能看到資料。比如說安嶽,我們當時能夠看到的材料,基本上是當地人寫的一些書,論文也是零星的。有一些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調查報告,錯誤也挺多。當時整個四川石窟的狀態都是這個樣子,安嶽石窟是其中一個代表。
四川石窟到了中晚唐,規模一般比較小,基本以淺龕為主,儲存也不是特別好。我們看到的大部分石窟,都在荒野裡、農田裡、果林裡,或是在住宅邊上,基本都是這樣的狀態。
安嶽石窟是宋代石窟,有圓覺洞、毗盧洞、明山寺等等,它的造像非常精美。通常,我們都認為“唐盛宋衰”,意思是唐代之後沒有造像了。但安嶽石窟體現出來的美感,和唐代完全不一樣。
比如,河西走廊上的唐代石窟,造像肢體有一種動態感,身體裸露也多,而安嶽石窟造像呈現出一種非常沉靜的美,佛、菩薩的身體被衣服遮蓋,面部恬靜、自然。這些風格和之前看過書裡所論述是不一樣的。
Q:你是考察了安嶽石窟之後,對巴蜀石窟產生興趣的嗎?
A:其實觸動最大的並不是安嶽,我是去了安嶽之後,對石窟產生了興趣,後來就找資料,從資料裡選擇石窟去考察。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報告中,我找到了丹稜,覺得這個地方還可以,然後就去了。丹稜有兩個重要的石窟,一個叫鄭山,一個叫劉嘴。
鄭山的石窟在山上,路很難走,只能夠開一輛車。到了山頂,見到一座寺廟,可能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修的,還有一些居士在。山頂是平緩的,有許多石包,石包上開龕刻了許多唐代造像。山上載著許多松樹,石窟在松樹底下。還有許多石凳子,散落在草葉中,夏天時,野花開遍。
當時石窟就是這樣一個狀態,我很震驚——在這麼個地方有這麼個時刻,唐代造像就在你身邊。
鄭山的對面,叫劉嘴。我們到了之後,發現百餘龕造像散落在田裡,當地農民把蜂箱放在石窟裡,果樹結的果子低垂到佛菩薩造像面前。
許多石包上還有人住,下雨的時候,雞鴨就跑到石窟底下……我不禁感慨:原來石窟還可以以這樣一種狀態存在著。
後來走了四川許多石窟,發現很多都是這樣的狀態。
Q:四川石窟處於這樣一種狀態的原因是什麼呢?
A:對於四川石窟的研究,是從2015年以後,才慢慢開始去調查、編寫內容總目的,即使到現在,完成基本資料的石窟還是有限,比如廣元的千佛崖、皇澤寺等,但是同樣在廣元的觀音崖,就還沒有做。
安嶽石窟其實也只做了幾個地方。一些重要的資料才開始慢慢報告出來,在此之前,基本沒有材料。這就造成一個困難,外面的學者,或者是不熟悉四川石窟情況的人,沒有資料和報告,就沒辦法深入。
可能還有一個原因,中國石窟一直有一個觀點——“唐盛宋衰”,本來就不太重視宋以後的石窟,甚至在很長一個時間裡,認為唐代以後就沒有石窟了。所以,當時川渝石窟研究做得最好的一個點,就是大足石窟。1945年時,以楊家駱、馬衡、顧頡剛、傅振倫等學者為核心的考察團考察大足石刻,民國時候,大足石窟就已經非常出名了。
Q:2012年,您的專著《空山——靜寂中的巴蜀佛窟》出版,當時是如何設計行書的結構的?是根據年代或者地區嗎?
A:最開始還是想從年代為主,但是從年代為主就沒有辦法講故事,比如說從初唐,然後盛唐、中晚唐,這樣來的話就有點太學術了,普通讀者接受不了。
後來寫的時候,就考慮到四川石窟有一個特點,不同地域的石窟,在年代上還是相對集中的。比如說早期的廣元、巴中,作為歷史的重鎮,石窟年代比較早。中晚唐的區域,在夾江、丹稜、邛崍,往往從東大路往資中、內江走,這部分的石窟是以五代為主。而安嶽和大足,則是以宋代為主。當時,就考慮到把石窟的年代梳理出來,也想把地域的故事說出來。
另闢蹊徑的道教石窟
Q:你不斷考察石窟,方法、認識等等,是否也發生了一些變化?
A:石窟看多了以後,就會有一些觀察和認識,比如說,我會問自己,一個地域的造像是否有共同的特點?
後來發現,在成都往東去重慶的這條東大路,過去一直忽視資中、內江,我在這些地方看了以後,發現東大路的造像,以中晚唐、五代為主,而後來大足、安嶽石窟的慢慢形成,就像兩個石窟中心,實際上是跟資中、簡陽這條道路是有一個非常密切關係的。
再比如,中晚唐四川石窟慢慢衰落後,資中、內江等地的石窟開始興起,內江東林寺、翔龍山,也出現了一些新的造像,像不空絹索觀音、地獄經變等,這些日後在大足和安嶽石窟流行的題材,在這條道路上已經出現了。
Q:後來的《知·道——石窟裡的中國道教》也是在長年考察石窟而得的產物?
A:看多了就會有自己的觀察。《知·道——石窟裡的中國道教》就源自於我經常看石窟時發現了一些道教石窟,體量非常小,我就想,道教石窟有沒有一個自己的體系,能不能做成一本書?現在能看到的道教石窟,基本是北魏、西魏開始,造像相對少,但也慢慢出現了,唐代大量出現,基本上是以四川最為集中。
我們在野外看石窟時,經常能發現一些道教的龕窟夾雜其中。遠遠看來,可能會覺得道教石窟和佛教石窟比較類似,比如佈局,三尊或者五尊。這是因為道教去開石窟的時候,並沒有一些成熟的工匠,他只能找到給佛教開鑿石窟的工匠,告訴要求。
比如道教的天尊,仿造佛教造像進行修改,把他的頭髮雕出來,還有許多重要的標識細節,比如道教要求穿鞋的,道教造像頭上基本會帶有頭冠,兩邊的弟子,手上持著笏板等等。
做《知·道——石窟裡的中國道教》的時候,看資料時候發現彭州有一個石窟。彭州離成都也不遠,但上山很困難,徒步三小時才能抵達。
現場有一塊碑,上面說這裡是典型的佛教石窟,造像有佛、菩薩、弟子等等。我一看,碑完全寫錯了,這個石窟其實是典型的道教石窟,造像是道教的天尊像,在一個石包上還有一個很大的玄武圖案,從上面字跡看來,此處以前是一個道觀,邊上還有地基,地基上有許多殘片。
其實,大量的道教石窟是沒有被認出來的,一直被當成佛教石窟在看待。所以,我就想能不能專門做一本道教石窟的書。而且,我們確實能夠發現,道教石窟輸出的脈絡其實是非常清晰的,從南北朝一直到隋,然後唐到宋、明清,脈絡其實是比較清楚的。
大足三皇洞中的文官,面容清秀,丹鳳眼微睜,柳葉眉上挑,超凡脫俗的仙家風範撲面而來。
Q:一般在石窟時,是如何考察的,主要看些什麼?怎麼看?
A:我覺得對於石窟,更重要的是從文化上對它進行解讀,這個對於寫作或寫書,是一個比較有意思的角度。比如說,唐代有一個大背景——唐朝立國以後給自己的政權神化,把太上老君認為祖宗,之前隋朝道教造像基本上都是以天尊像為主,到了唐,太上老君開始單獨變成了主尊。實際上這是受政治影響非常密切的。
宋朝也通道教,但是沒有辦法再把唐朝的太上老君繼續拿來信,因為宋朝皇帝姓趙,就開始想辦法,如到了宋真宗時就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祖先叫趙玄朗,是人皇第九子云雲,就這樣編出了一個聖祖出來。
但由於這是編出來的,沒有群眾基礎,一開始宋朝推行聖祖信仰,在老百姓面前推行不下去,就想了另一個辦法,把玉皇大帝的信仰抬高了。在此之前,玉帝雖然出現得早,但是一個很小的角色。
天篷大元帥,也就是中國人熟悉的豬八戒,被貶下凡塵前的豬八戒,真是勇猛神武、威風八面。
有趣的還有,道教其實非常瞭解中國人,中國人最喜歡兩件事情:一個是升官,一個是發財,所以道教裡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信仰,就是文昌帝君,明代中後期,文昌帝君造像就變成一個非常流行的題材,以清代最為興盛。
清代時,道教失勢了,乾隆不通道教,他讓龍虎山的天師在本地傳教,不再去外地。於是道教又開始走向民間,如一些中國人非常熟悉的神,如藥王、財神,都是在那個時期變成了流行的題材。
石窟供養人和建造者的故事
Q:您如今再去之前看過的石窟,關注點有什麼變化?
A:我這兩年在做一件事,去年開始,我重走了許多石窟,一個是在找題記,我們重新發現了很多題記;另一個是在辨別之前報告裡題記的真實性。我重走了許多石窟,發現了許多八九十年代的報告裡其實是有問題的,不是抄漏了就是抄錯了,或者是認錯了。
四川石窟和甘肅或者雲岡還不一樣,基本上是淺龕。敦煌等石窟,壁畫上有墨書題記,是研究當時社會生活一個非常重要的參考。而四川石窟基本上沒有這種墨書,而是在龕的旁邊刻題記。題記也非常少,一個地方上百窟,可能就看得到兩三窟是有題記的。我就想根據這些題記,結合一些金石材料等,能夠從這個角度去看一看四川石窟。
比如去年年底,一個朋友在仁壽拍了幾張照片,叫光芒千佛崖,離成都大約一個小時路程,我就去了。我驚奇地發現,這裡的石窟有六龕,還有題記,且沒有被公佈過。
在仁壽千佛崖,時光恍若回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巖壁下的古道至今仍是當地人往來的通道。
題記大致講了這麼一件事情:這裡在唐代的時候,這個地方叫崇賢裡,有九戶人家。會首叫羅靖,他聯合其他八戶人家在廣明二年開窟造像,自己造了一個延壽命菩薩。(延壽命菩薩此前在新疆和敦煌的石窟壁畫中曾發現有,但是延壽命菩薩在四川石窟中沒有出現過。)九戶人家裡,還有一個叫何戒倫,他造了一尊帝釋天,帝釋天在中國寺院中,一般是以諸天的形象出現,是護法神。為什麼在唐代會出現這樣一個帝釋天單獨造像的題材呢?
我發現,帝釋天造像的下面有一龕是十殿閻王,旁邊是延壽命菩薩。
我自己做了一個推斷:唐代非常流行《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和死亡相關,給亡者造陀羅尼經幢,可以將他從地獄中拯救出來。在經中,帝釋天起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作用,他憐憫善住天子受七度畜生惡道身的業報,故去祇園精舍請佛救濟之法。佛為說陀羅尼,佛告帝釋天:“此佛頂尊勝陀羅尼,若有人聞一經於耳,先世所造一切地獄惡業皆悉消滅。”所以,帝釋天充當的,是一個像傳播者和傾聽者的角色,且聯絡地獄十王和旁邊的延壽命菩薩。歷史上的廣明二年,唐僖宗在黃巢起義之後剛剛跑到成都來,當時的四川甚至整個中國,都是非常混亂的。所以羅靖才會給他兒子去建造這樣的佛窟。
看到一個石窟以後,我可能更多的就想去關注一下它背後的人,從金石的材料來說,我會去關注一下石窟背後的人(供養人)。人的喜怒哀樂,遇到的事情,都會直接決定了這個石窟的題材是什麼。
石窟是死的,人是活的,人的故事是能幫助我們瞭解石窟的。
梁思成留下的照片
Q:您最近還在整理營造學社巴蜀考察時留下的照片資料。之前您整理了廣漢的一部分,出版了《影子之城——梁思成與1939/1941年的廣漢》。現在整理的照片是怎樣的情況?
A:做完廣漢的照片之後,我發現當時梁思成夫人(林洙女士)手上還有一批四川的照片,從來沒有發表過。梁思成、劉敦楨、莫宗江、陳明達先生曾在四川考察了173天,拍了三千多張照片。這批照片非常重要。他們當時行程是從蒼溪去閬中,坐船的途中看到了澗溪口石窟,停船上岸。澗溪口石窟比較重要的是一龕彌勒說法圖,外邊是千佛,年代在隋末唐初。
梁思成還發現了一個題記,是開皇15年。但是,很遺憾的是,現在這個地方已經不在了,澗溪口後來被毀了,一點痕跡都沒了。等於說,照片就保留了當時樣子。
更重要的在綿陽,綿陽有一個玉女泉石窟,有三個石包,三十多龕造像,年代以隋為主。但是從梁思成的照片來看,這個地方還有三個石包,而且是最好的三個石包,現在不在了。玉女泉石窟是中國道教造像最集中的一個地方,特別難得,又是隋代道教造像,數目總共有80龕左右。
藉助這批照片,我們讀到了很多題記。比如玉女泉以前有一個石包,上有一個非常大的天尊像,開鑿於大業六年。再往前,色伽蘭(Victor Segalen)也記載過這個地方有大業六年開的龕,但後來造像不在了,所以,大業六年開鑿的到底是哪一龕,就無從得知,學者也進行過許多猜測。而梁思成當時確切無疑記載了,大業六年開鑿的就是最大的一龕。
Q:整理照片的工作是怎樣的狀態?
A:當然,這批照片也非常複雜。比如說成都市新津的觀音寺從梁思成的照片看,以前有12重殿,現在是五重老建築(山門、彌勒殿、接引殿、毗盧殿、觀音殿),還有七重已經消失了。我們就根據照片把十二重殿全部復原出來了。
梁思成當時的照片,並沒有整理,我們拿到照片時全部是沒有資訊的,比如說觀音寺的照片有170多張,從“觀音寺1”到“觀音寺177”的編號,但是每一張屬於建築的哪一部分,是沒有的。所以把這170多張裝進一個系統裡,組合成一個寺院,這個工作非常磨人。
(本文圖片均為被訪者提供)
責任編輯:徐穎
校對:丁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