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袁曹爭霸的歷史背景下,荀彧曾提出“四勝論”,即從“度、謀、武、德”四方面,論證曹操優於袁紹。
同時代的郭嘉,也曾提出“十勝十敗論”。其立論根基與荀彧相同,可見這種自我激勵的行為,在曹營內部非止一例。
注:四勝論見《荀彧傳》,十勝論見《傅子》,文多不引。
有鑑於此,後世讀者往往會認為“四勝論”、“十勝論”代表著歷史大勢,甚至因此欽佩荀彧等人的高瞻遠矚,但實際則不然。
“四勝論”之所以能夠流傳至今,是因為曹操是官渡之戰的勝利者,所以曹營方面的言論才能得以保留。
從史料記載看,沮授、田豐、許攸、審配的才華並不在荀彧、郭嘉之下,他們彼時也必然為袁紹提出過許多精闢的戰略見解。只不過由於袁紹的失敗,其謀主的言論便無法得到廣泛宣傳,最終歸於散佚。
一言蔽之,即以成敗論英雄,以結果推過程。認識到這一點,便能夠更加接近歷史的真相。
透過爬梳線索,可以發現無論是荀彧提出的“四勝”還是郭嘉提出的“十勝”,與真實情況均相去甚遠,只不過是“成王敗寇”邏輯下的歷史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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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勝論”與“十勝論”的關係
《荀彧傳》記載了四勝論,《郭嘉傳》注引的《傅子》則記載了十勝論。
概而論之,四勝論是從“度、謀、武、德”四方面展開論述,十勝論則是從“道、義、治、度、謀、德、仁、明、文、武”十方面展開論述。
比對《荀彧傳》與《傅子》,可知郭嘉的立論與荀彧幾乎完全一致,連措辭也高度相似。
(袁)紹御軍寬緩,法令不立……(曹)公法令既明,賞罰必行,士卒雖寡,皆爭致死,此武勝也。--《魏書 荀彧傳》
(袁)紹好為虛勢,不知兵要,(曹)公以少克眾,用兵如神,軍人恃之,敵人畏之,此武勝十也。--《傅子》
《傅子》的作者是傅玄,他與《魏書》作者王沈、《魏志》作者陳壽處在同一時代,可知“四勝”與“十勝”的基礎史源應該相同。
《荀彧傳》稱此言論的主要作用是激勵曹操,達到“強弱易勢”之目的;《傅子》也明確表示,郭嘉獻策的背景是“曹操欲討袁紹而力不敵”。
(袁)紹既並河朔,天下畏其強……(荀)彧曰:“古之成敗者,誠有其才,雖弱必強,苟非其人,雖強易弱。”--《魏書 荀彧傳》
太祖謂(郭)嘉曰:“本初擁冀州之眾,青、並從之,地廣兵強,而數為不遜。吾欲討之,力不敵,如何?”--《傅子》
可見“勝論”的本質是一種精神鴉片,主要起自我安慰的作用。
至於這種安慰劑式的言論,最初的提出者究竟是荀彧還是郭嘉,則難以定論。不過按郭嘉與荀彧同為潁川出身的背景來看,這份言論的原始底稿很有可能是潁川集團共同擬定的。
荀彧字文若,潁川潁陰人也。--《魏書 荀彧傳》
郭嘉字奉孝,潁川陽翟人也。--《魏書 郭嘉傳》
按人際關係來看,郭嘉是由荀彧引薦,存在裙帶勾連。按職能分工來看,荀彧擔任尚書令,留鎮後方;郭嘉是隨軍謀主,常在前線。
先是,(荀)彧言策謀士,進戲志才。志才卒,又進郭嘉。--《魏書 荀彧傳》
(荀)彧為漢侍中,守尚書令。常居中持重,太祖雖征伐在外,軍國事皆與彧籌焉。--《魏書 荀彧傳》
(郭嘉)從破袁紹,紹死,又從討譚、尚於黎陽,連戰數克。--《魏書 郭嘉傳》
照此論之,“勝論”很有可能是潁川集團的共同意見,只不過在不同場合下由不同的人物負責陳述進諫,因此出現了“四勝”、“十勝”等不同版本。
“度、謀、武、德”的邏輯構建與歷史的真實情況
在“四勝論”中,荀彧從“度、謀、武、德”四方面展開陳述,力圖貶低袁紹,抬高曹操,達到激勵士氣的目的。
鑑於歷史的後續發展,確實很容易令人誤以為荀彧有“未卜先知”之能,甚至因此神化歷史人物。
然而從史料的相關記載及諸多旁證中,卻可以發現荀彧提出的“四勝”並不符合實際情況,甚至與真實情況南轅北轍。
官渡之戰持續一年有餘(199-200),戰況非常膠著,可知袁、曹實力相似。戰爭的最終結局實際是由“許攸叛變”、“烏巢失守”等偶然因素導致,並非“四勝”之效驗。
以下按照“度、謀、武、德”四方面,依次比對袁、曹雙方的實際情況。
(1)度勝
荀彧認為“袁紹外寬內忌,猜忌多疑;曹操明達不拘,唯才所宜”,因此在氣度方面超過了袁紹。
紹貌外寬而內忌,任人而疑其心,公明達不拘,唯才所宜,此度勝也。--《魏書 荀彧傳》
這當然不是歷史的真相。
袁紹外寬內忌不假,曹操的雄猜陰刻,卻遠勝袁紹。
《崔琰傳》記載“太祖性忌,有所不堪者,皆見誅”。《曹瞞傳》記載“曹操持法峻刻,諸將有計畫勝出己者,隨以法誅之”。《諸葛瑾傳》記載“曹操殺伐過差,離間骨肉”。
至於劉勳、婁圭、許攸這些功勳宿將,先後被找藉口誅戮;連劉備也認為曹操“必不容己”,最終棄官出走。
魯國孔融、南陽許攸、婁圭,皆以恃舊不虔見誅。--《魏書 崔琰傳》
(劉備)揆彼(指曹操)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競利,且以避害云爾。--《蜀書 先主傳》
由此可知,曹操猜忌多疑、刻薄寡恩乃是漢末群雄的共識,荀彧稱袁紹“外寬內忌”不假,但稱曹操“明達不拘”則不然。
曹操的“任人唯賢”是有條件的,那就是必須立場堅定地支援曹氏代漢,否則必死無疑。
荀彧雖然極力鼓吹曹操“明達不拘”,他自己卻因為阻撓曹操篡漢而慘遭賜死(212)。可以說是歷史的巨大諷刺。
(荀)彧病留壽春,(曹)操饋之食,發視,乃空器也,於是飲藥而卒。--《後漢書 荀彧傳》
(2)謀勝
荀彧認為“袁紹遲重少決,失在後機,曹操能斷大事,應變無方”,因此在謀略方面勝過袁紹。
紹遲重少決,失在後機,公能斷大事,應變無方,此謀勝也。--《魏書 荀彧傳》
這也不符合歷史的實際情況。
袁紹自初平元年(190)起兵,以渤海郡一隅之地,鷹揚河朔,先後吞併了河北地區的各方勢力。
自初平二年(191)開始,袁紹陸續兼併韓馥、掃蕩黑山,又驅逐盤踞青州的孔融與田楷,最終在建安四年(199)消滅了幽州的公孫瓚,成為黃河以北的霸主。
十年不到的時間,袁紹便從一介郡守,成長為“據四州之地”的巨無霸,可見他絕不是“遲重少決,失在後機”的寡斷人物,而是“豪俠得眾,懷雄霸之圖”的英明之主。
官渡之戰爆發於建安四年(199)八月,直至建安五年(200)十月方才分出勝負。這充分說明袁紹具備打持久戰的本錢與實力。
(四年)秋八月,(曹)公進軍黎陽……(五年)冬十月,(袁)紹遣車運谷,使淳于瓊等五人將兵萬餘人送之,宿紹營北四十里。--《魏書 武帝紀》
按《武帝紀》記載,袁紹在官渡之戰中,士卒精銳,糧草充裕,長期佔據著主動權;曹操卻陷入“兵不滿萬,傷者十二三”的窘狀,甚至一度斷糧,險些被袁紹消滅。
時(曹)公兵不滿萬,傷者十二三。(袁)紹復進臨官渡,起土山地道……時公糧少,與荀彧書,議欲還許。--《魏書 武帝紀》
照此論之,袁紹與曹操實乃旗鼓相當的對手,在謀略方面並不存在顯著差異。
(3)武勝
荀彧認為“袁紹御軍寬緩,法令不立;曹操法令既明,賞罰必行”,因此“士卒雖寡,皆爭致死”,在武力方面也勝過袁紹。
紹御軍寬緩,法令不立,士卒雖眾,其實難用,公法令既明,賞罰必行,士卒雖寡,皆爭致死,此武勝也。--《魏書 荀彧傳》
然而從史料來看,所謂“士卒雖寡,皆爭致死”不免言過其實。因為官渡之戰時,曹操的左右之人便暗通袁紹,圖謀行刺主君。這明顯是上下離心的明證。
時常從士徐他等謀為逆,以(許)褚常侍(曹操)左右,憚之不敢發。伺(許)褚休下日,(徐)他等懷刀入。--《魏書 許褚傳》
同時,對三國史稍有了解的讀者便知道,袁曹雙方在兵力、武備方面的直觀差距是最為明顯的。
這種兵力差距,不要說荀彧、曹操瞭然於胸,連寄居許縣的名士孔融都心知肚明。
孔融當時失去了北海郡,逃到許縣做寓公;他公開聲稱“袁紹地廣兵強”,還極力鼓吹田豐、許攸、審配等人才幹。
(孔)融謂(荀)彧曰:“袁紹地廣兵強,田豐、許攸智計之士為其謀,審配、逢紀盡忠之臣任其事,顏良、文丑勇冠三軍,統其兵,殆難克乎?”--《後漢書 荀彧傳》
孔融在青州割據時曾與袁譚交過手,當然瞭解袁紹軍隊的實力,因此這番言論其實很有借鑑意義。
(孔融)遂為袁譚所攻,自春至夏……城壞眾亡,身奔山東。--《九州春秋》
但荀彧聞言,卻立刻反駁孔融,還極力貶低田豐、許攸、審配、逄紀等人的才幹,最後得出結論“袁紹兵雖多,而法不整”。
(荀)彧曰:“紹兵雖多而法不整,田豐剛而犯上,許攸貪而不正,審配專而無謀,逢紀果而自用。”--《後漢書 荀彧傳》
從荀彧氣急敗壞、口不擇言的態度中,不難看出“武勝論”並無邏輯可言,實際就是廉價的精神鴉片。
至於荀彧提到的“御軍寬緩,法令不立”,也並非袁紹的問題,而是因為審配、沮授、田豐等河北豪強樹大根深、恃寵而驕的緣故。
袁氏政寬,在職勢者多畜聚。太祖破鄴,籍沒審配等家財物貨以萬數。--《魏書 王修傳》
(郭)圖等因是譖(沮)授:“監統內外,威震三軍,若其浸盛,何以制之?”--《獻帝傳》
宗法社會中,地方豪強不聽調遣的情況比比皆是,曹操在兗州也曾面臨過“百城皆叛”的尷尬局面(見《程昱傳》)。因此統治者對豪強大族的羈縻安撫,只是尋常慣例,並非袁紹的個人問題。
直至袁紹死後(202),袁紹集團的謀主也並未背叛袁紹家族,僅僅是分裂為袁譚系與袁尚系,繼續對抗曹操。連“三郡烏丸”這種邊地蠻族,也厚待袁尚兄弟,可見袁紹的統治基礎相當廣泛且穩定。
遼西單于蹋頓尤強,為(袁)紹所厚,故(袁)尚兄弟歸之,數入塞為害。--《魏書 武帝紀》
因此即使袁紹已死,曹操仍然耗費了整整五年時間(202-207),才徹底消滅袁紹諸子的殘餘勢力。
(十二年)九月,(曹)公引兵自柳城還,(公孫)康即斬(袁)尚、(袁)熙及速僕丸等,傳其首。--《魏書 武帝紀》
由此可見,無論是“御軍寬緩,法令不立”還是“士卒雖眾,其實難用”,均是不實之詞。
(4)德勝
荀彧認為袁紹沽名釣譽,曹操以至仁待人,因此“寡能好問者”多歸袁紹,而“忠正效實之士”則投奔曹操。
(袁)紹憑世資,從容飾智,以收名譽,故士之寡能好問者多歸之,(曹)公以至仁待人……故天下忠正效實之士鹹願為用,此德勝也。--《魏書 荀彧傳》
在這種敘事構建下,曹操之“德行”遠勝於袁紹。然而歷史真相絕非如此。
如果說“度勝、謀勝、武勝”尚有商榷餘地的話,“德勝”便無疑是純粹的吹捧之詞,與事實南轅北轍。
袁紹是世家子弟,累世公卿;曹操是宦官子弟,贅閹遺醜。就連荀彧也不得不承認“紹憑世資,從容飾智”,曹操則認為自己“本非巖穴知名之士”,頗有自卑之感。
自以本非巖穴知名之士,恐為海內人之所見凡愚。--《讓縣自明書》
關東起兵之初,諸侯“眾各數萬,推紹為盟主”。袁術當時看到“豪傑多附於紹”,還氣得口出惡語。
初平元年春正月,後將軍袁術、冀州牧韓馥……濟北相鮑信同時俱起兵,眾各數萬,推(袁)紹為盟主。--《魏書 武帝紀》
豪桀多附於紹,術怒曰:“群豎不吾從,而從吾家奴乎!”--《後漢書 袁術傳》
就連後世的陳壽,在撰寫《三國志》時也表示“袁紹有威容器觀,知名當世”,充分肯定了他的容貌、氣度與名望。
袁紹、劉表,鹹有威容、器觀,知名當世。--《魏書 卷六》讚語
需要注意,“德行”在漢末之世,本身就含有“門第閥閱”的隱喻。比如曹操《求賢令》中探訪的“至德之人”,便是指尚未出仕的地方名流。
注:“尚德行”的釋義,見柳春新《曹操用人政策考實》。
今天下得無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求賢令》
因此如果單論“德行”,曹操這種宦官子弟,根本不具備同袁紹較量的資格。荀彧也清楚這一點(其岳父唐衡亦是宦官),所以他十分巧妙地偷換概念,表示投奔袁紹的都是“寡能好問”的假名士,投奔曹操的才是“忠正效實”的真名士。
中常侍唐衡,欲以女妻汝南傅公明,公明不娶,轉以與(荀)彧。父(荀)緄慕(唐)衡勢,為(荀)彧娶之。彧為論者所譏。--《典略》
實際彼時黃河以北的名豪大俠、富室強族,幾乎盡數歸於袁紹,連漢末儒宗鄭玄也被袁紹延攬至麾下。
大將軍袁紹總兵冀州,遣使要(鄭)玄,大會賓客,玄最後至,乃延升上坐。--《後漢書 鄭玄傳》
至於曹操的幕府,相比之下則冷清許多。在荀彧到來之前(191),曹操麾下僅有少數宗族姻戚(諸夏侯曹氏),以及兗州的“文俗之吏”,可謂門可羅雀。
更不必說,荀彧作為曹營中首位具備政治聲望的名士,也是來自袁紹麾下。可見袁、曹雙方在人才眾寡方面,差天共地。
初平二年,(荀)彧去(袁)紹從太祖。太祖大悅曰:“吾之子房也。”--《魏書 荀彧傳》
小結
無論是“四勝論”還是“十勝論”,均屬於特殊環境的特殊產物,其政治意義遠勝於實際意義。
這種言論無視客觀現實,多所粉飾,甚至不惜透過偷換概念,用以虛張聲勢。
荀彧、郭嘉等人的才略智計當然不止於此,但這種諱敗為勝、顛倒黑白的言論,也確屬無奈之舉,與當時的歷史環境息息相關。
“四勝論”的提出背景,是在建安二年(197)曹操慘敗於張繡之後,彼時曹營人心浮動,曹操也痛失子侄(曹昂、曹安民),亟需精神安慰,因此這種惑眾之言才能大行其道。
(張)繡敗太祖軍於宛。(袁)紹益驕,與太祖書,其辭悖慢。太祖大怒,出入動靜變於常。--《魏書 荀彧傳》
不過隨著官渡之戰(200)以後的強弱易主,曹操集團控制了輿論的主導權,因此“四勝論”也便愈發流行,與郭嘉的“十勝論”並行於世。
令人惋惜的是,袁紹雖然在“度、謀、武、德”四方面力壓曹操,但最終卻因為種種偶然因素輸掉了官渡之戰;因此他的種種閃光點,也被隨之抹煞。
“成王敗寇”一貫是歷史書寫的底層邏輯,袁紹也因此淪為歷史的陪襯角色,甚至是並不光彩的陪襯角色。
在這種敘事邏輯的指導下,公卿世家出身的袁紹,在“德行”方面竟也輸給了宦官家庭出身的曹操。這種“顛倒黑白、過猶不及”的歷史構建,無疑是天大的諷刺。
概而論之,無論是“四勝”還是“十勝”,與歷史真相均相去甚遠。不過透過對袁曹雙方“度、謀、武、德”的分析比對,倒是有助於釐清歷史真相,並理解官修史書的構建邏輯。
我是胖咪,頭條號歷史原創作者。漫談歷史趣聞,專注三國史。從史海沉鉤中的蛛絲馬跡、吉光片羽,來剖析展開背後隱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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