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7世紀,堪稱人類有歷史記載以來的最混亂階段。原先的古典文明趨於消亡,而後來的中世紀格局尚未確立。因而有大批蠻族闖入歐亞大陸各頭,如走馬觀花般建立起各式短命王朝或帝國。嚈噠便是這種特殊歲月的傑出代表。至少在同期的南北朝士人眼中,他們就是西域乃至整個中亞世界的絕對強者。
然而,隨著後世考古研究學的不斷推進,這種基於漢文典籍的籠統認知也飽受質疑。因為嚈噠從始至終就不是單一群體,而是平行存在的兩股融合勢力。他們都有曲折的過往,更有著異常多元的組成結構。雖沒能創造太多政治、文化遺產,卻足以在亂世中留下自己的驚鴻一瞥。
氣候變遷下的大格局
公元2世紀後 氣溫下降直接促成古典文明的衰亡
從公元3-5世紀開始,全球氣溫突然進入大規模下降通道,並對步入晚期的古典文明造成了毀滅性衝擊。一方面是各大帝國的生產規模達到上限,無力以外部資源的增量應對人口與財富體量膨脹。另一方面則是優質生存空間的下降,逼著以遊牧勢力為代表的眾多蠻族,紛紛離開自己祖輩之地。兩種效應相互疊加,直接促成了西方羅馬和東方魏晉的先後落幕。儘管雙方都有各自的半壁江山可供留存,卻已無法在後來的歷史上引流發展潮流。
事實上,在東西方兩大文明世襲遭重創前,底子更為薄弱的中亞地區已承受了衝擊。比如波斯薩珊王朝的異軍突起,就是羅馬為緩解危機而不斷進攻前朝帕提亞人的直接後果。隨後,這些高舉復興大旗的雅利安後裔,又為積累避險資源而頻繁用兵。
公元1-2000年之間的平均氣溫變化
最為直接的受害者,莫過於此前稱霸中亞半壁200年的貴霜帝國。作為其龍興之地的阿富汗山區,直接被波斯人所任命的總督把持,自己也只能撤往北印度去苟延殘喘。至於更加東方的魏晉兩朝,也都沒能從根本上解決內部的資源貧乏困局。
當然,薩珊波斯並非中亞亂局的理想答案,反倒更像是漫長混亂的完美開端。即便是在自己兵鋒正盛之際,也只是讓各地的世襲貴族臣服於總督腳下。隨後又期望以各種後續操作,逐步將以東伊朗與阿富汗兩地改組為君主專屬領地。結果不僅是難以做到服眾,還直接破壞了先前由貴霜人所建立的北部防線。
薩珊波斯的崛起 直接對應貴霜帝國的崩潰
於是,當新一波蠻族因氣候折磨而大舉南下,這些奪來不久的戰利品便瞬間易手。勝利者也不是別人,正是本文所要提及的主角--嚈噠。他們在某些現代學者的筆下,也被冠以“紅匈奴”的特殊稱謂。
最初的嚈噠,被認為是起源於阿爾泰北部的哈薩克七河流域。他們是非常典型的遊牧部族,並且習慣使用某種東伊朗方言,也被判定和後來崛起的突厥有一定聯絡。如果再考慮到當地向來是斯基泰文化故地、有流亡的北匈奴集團定居、後來更是突厥文化的起源,這批成為嚈噠的紅匈奴人顯然自帶多元屬性。同時,阿爾泰山北麓還有聯通東西方的草原商路。這足以讓居民掌握到不少外部資訊,並且與某些區域保有長期聯絡。
從阿爾泰山北麓南下阿富汗的紅匈奴
公元4世紀後期,紅匈奴成功利用貴霜帝國崩潰而波斯人無法撐起全盤的尷尬期,抱團衝入危機四伏的阿富汗山地。由於本地的貴霜首領普遍反感波斯總督,所以用類似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迎接變局。薩珊王朝則因自己在西部和北方都有軍事危機需要應付,沒有能立刻派兵前往東方解決問題。入侵者也很快適應了新家園生活,用源自古希臘字母的巴克特里亞語充當書面載體,也為適應貿易需求而改宗佛教。後來被塔利班組織炸燬的巴米揚大佛,就出自該遊牧集團之手。
與此同時,另一批由貴霜帝國留在阿富汗-烏茲別克交界的地方勢力,也開始利用混亂期冒頭。在部分記載中,他們會因自己的樣貌和生活環境,被外界戲稱為“白匈奴”。但他們實際上並無任何匈奴成分,基本是由阿富汗山地的月氏人、康居草原和費爾幹納盆地的斯基泰人,以及河中各綠洲城市的粟特人構成。儘管有同屬於貴霜帝國的先例,卻在此前被分割於薩珊波斯的邊界兩側。可見若非有紅匈奴部族的毀滅式入侵,這個集團也很難為抱團成型。只不過是仰仗更好的經濟基礎,獲得了更為廣闊的發展前景。
成形於阿富汗北部與烏茲別克南部的白匈奴
相互共融的競爭者
所謂的嚈噠 實際上是兩個相似集團的統稱
從公元5世紀起,兩股嚈噠勢力的初步成型,基本是將波斯以東的中亞地區都收入囊中。他們在大體上保持了相對和平,卻也絲毫不會錯過任何能兼併對方的機會。但無路如何,都沒有超出先前的貴霜帝國版圖。
其中,以昆都士為王都的白匈奴,手握貴霜時代的大部分精華區域。由於境內有不少粟特人的綠洲商業城市,所以能將國際貿易掌握在手。無論是從河中通往阿爾泰山麓的絲綢之路北道,還是由費爾幹納盆地通往于闐的絲綢之路難道,基本都在白匈奴騎兵的巡邏範圍之下。使節不僅能波斯人的泰西封王庭中表現傲慢,還先後踏入北魏的洛陽城和南梁的荊州重鎮。即便是遠在地中海兩岸的拜占庭帝國,也很快透過多方轉手情報,獲悉了這個中亞強權的存在。
紅匈奴對印度次大陸的進攻並不順利
相比之下,完全與故鄉隔絕的紅匈奴則艱難許多。由於不太敢招惹自己的北方近鄰,這個征服者集團將南方的印度作為主要目標。先是以雷霆萬鈞之勢,攻滅了蝸居旁遮普一帶的貴霜殘部。隨後又對印度河沿線的各邦展開瘋狂掃蕩,最遠甚至抵達過氣候炎熱的恆河流域。然而,彼時的次大陸卻並非魚腩,還存在著不斷對外實施兼併的笈多王朝。紅匈奴騎兵的不斷南下,直接將整個北印度都逼到南方金主那邊,從而形成了異常強悍的抵抗陣營。因此,新一代的阿富汗霸主始終無法突破七河流域,也因此喪失了擴張鋒芒。
到了公元5世紀中期,由地理環境所造成的實力差距,直接打破了兩股嚈噠間的微妙平衡。隨著大股白匈奴騎兵的突然南下,阿富汗南部的各邦迅速開城投降,並直接宣告了紅匈奴王國的整體性被兼併。但這輪遠征的餘波還遠未停歇,稍後便攻克了以赫拉特城為核心的波斯控制區,直到勝利者首次目睹印度洋的海況才宣告收工。另一支偏師則順利越過阿爾泰山脈,佔領了由斯基泰後裔所建立的烏孫國,從而預示著吐火羅-月氏人對西域的再征服開啟。
實力差距 讓紅匈奴經常要臣屬於白匈奴集團
然而,白匈奴嚈噠的高歌猛進,直接惹怒了志在雄霸中亞的波斯帝國。雖然薩珊王朝始終將軍事重心放在西線,卻不願看到自己在東線方向上的節節敗退。為此,俾路支一世不惜前後三次興兵討伐,力圖為帝國在阿富汗西部留下橋頭堡。白匈奴也懾於西亞鐵騎的強大,只得暫時從印度河流域撤退。直至雙方在公元484年的赫拉特城附近決戰,才以陣斬萬王之王的方式收穫決定性勝利。雖然波斯軍中不乏讓所有敵人都膽寒的具裝騎兵,卻無法依靠相對薄弱的兩翼輕騎兵來壓制嚈噠。後者更擅長部署配有強弓、長劍和狼牙棒的中裝騎手,從而成功實現了兩翼合圍。
可惜,赫拉特戰役的巨大成果,並沒有讓嚈噠帝國再次迴歸巔峰狀態。這主要是因為白匈奴人的治理模式,一直屬於相對鬆散的草原-中亞風格。產生至高君主的家族,往往會受到其他各聯盟勢力的有效衡制。無論是長期戰爭所帶來的鉅額花銷,還是餘下人為追求平衡而採取的必要措施,都會迅速激發內部的分權主義情緒。加之印度河下游的土地並不富庶,更不是掌握貿易線路所必須的上游位置,自然難以引起軍事貴族和商業寡頭的共同興趣。於是,本已銷聲匿跡的紅匈奴附庸,又藉助這股風潮實現了部分復活。
經常在中亞對抗薩珊波斯的白匈奴人
作為補償機制,白匈奴人重新將擴張方向調回東線。因為自西晉王朝崩潰後,大部分中原地區的霸主都無力維持西域駐軍。僅有短命的前秦和偏安一方的前涼等少數政權,才會為單純的利益而採取委任統治模式。因此,白匈奴能充分利用自己在商業和軍事領域的巨大優勢,聯合像龜茲這類殘存的吐火羅文化城市,短暫成為西域世界的至高宗主。但就總體而言,他們的綜合實力已不若先前那般健壯。
諷刺的是,以上這些發生在中亞腹地的變局,並沒有立刻被西方的薩珊波斯和東方的北魏鮮卑所察覺。他們都根據粗略的語言風俗分類,很難弄清楚紅白兩股匈奴勢力的區別。所以,前者始終為國王戰死和阿富汗西部淪陷而倍感恥辱。後者則眼見對方在西域地區的節節推進,而對中亞其他區域的變化是渾然不知。這種模稜兩可的認知結果,也直接釀成了後世學者對嚈噠概念的統一錯判。
鼎盛時期的嚈噠 堪稱中亞一霸
淪為爭奪物件
版圖最大化時代的 嚈噠
公元6世紀,全球氣非但沒有轉暖跡象,反而在短時間內跌入更深谷底。於是,當初促成嚈噠崛起的要素又開始發揮效應,預示著劇變將再次降臨中亞大地。因為在白匈奴們無力顧及的阿爾泰山北麓,也就是紅匈奴發家前的寄居之地,新的強者突厥人已做好準備。
雖然初代突厥們的起點並不算高,卻成功利用境內的優質礦藏和冶鐵技術,成為草原霸主柔然人的“技術奴隸”。後者同樣有著非常多元的族群構成,囊括有大量匈奴舊部、東胡移民和稍晚抵達的鮮卑貴族。因而在氣候災難與外戰乏力的雙重困境下,很容易造成內部結構的日益紊亂。最後還演變為大規模權鬥內戰,逐漸為握有中原財富的北魏帝國所收買。許多地方家族卻根本沒法撈取好處,進而對大汗的權威產生嚴重質疑。
崛起於阿爾泰山以北的突厥 成為影響中亞的新勢力
於是在公元552年,逐漸壯大的突厥開啟反叛模式,聯合生活在貝加爾湖南岸的高車人共同起兵。瞬間就吸引到大量草原人口依附,進而將殘存的柔然王庭打成東西兩半。隨後又是持續3年的不定期追殺,逼他們分別南下投靠自己的鮮卑同宗。直到突厥騎兵追抵長安城下,將剛剛被西魏宇文氏收編的部分絞殺殆盡。至於遠遁北齊的柔然分支,也因再度跳反而遭徹底清除。
此後,據有草原的突厥人又向西開拓,將利刃對準了逐漸衰弱的嚈噠。首當其衝的目標,便是已遷都布哈拉城的白匈奴勢力。由於後者已將核心區域遷到河中,就不免對原先享有很高自主權的商業綠洲產生壓榨,從而失去了本地商業寡頭集團支援。可能正是在那些行走四方的粟特商人運作下,重整旗鼓的薩珊波斯與剛剛崛起的突厥形成聯合陣線。公元557年,雙方分別從中亞的呼羅珊地區和阿爾泰山以北的草原出兵,一舉將擋在彼此跟前的白匈奴帝國摧毀。依然躲避在興都庫什山南麓的紅匈奴附庸,也沒能在這輪洗牌中倖免,同樣為波斯-突厥聯軍所擊潰。
波斯-突厥聯盟對嚈噠的夾擊
然而,原有帝國框架的毀滅,並不意味著嚈噠勢力的就此消亡。新來的突厥葉護,同樣遵從中亞草原舊俗,將原先的地方貴族保留下來。只希望透過收取貢賦和商業稅等手段,從這些區域撈足油水。巧的是,突厥可汗又很快就聯絡上波斯人的世仇拜占庭,自己卻在公元571年的第一次戰爭中兵敗被殺。
於是到了公元576年,薩珊波斯又主動發起了對突厥汗國的第二次戰爭。隨著赫拉特、坎大哈、昆都士和喀布林等名城陷落,分別源自紅白兩股匈奴勢力的王公,便成功在阿富汗和北印度之間的區域內實現“復活”。但卻無法擺脫波斯總督的遙控管轄,逐漸為沉重的賦稅而積累怨恨。
波斯人經常在與突厥的戰爭中獲勝
到了公元588年,突厥汗國再度與拜占庭羅馬聯盟,從河中地區發兵攻略波斯邊境。阿富汗本地的嚈噠王公們也揭竿而起,主動率部引導突厥騎兵翻閱興都庫什山脈。可惜,他們的聯軍在希爾卡尼岩石戰役中遭12000人的波斯精銳伏擊,幾乎是以全軍覆沒的姿態放棄了所有抵抗。殘存的幾個嚈噠政權也好向現實低頭,繼續匍匐于波斯帝國的權威之下。但卻不願放棄希望,總會在時機成熟時就聯絡突厥掀起叛亂。一直到薩珊王朝在公元7世紀被羅馬-突厥聯軍擊潰,才如願以償的獲得了少許喘息之際。因而在稍後路過當地的玄奘和尚眼中,這些嚈噠小國已然是西突厥葉護的天下。
諷刺的是,薩珊王朝的衰落確定,還是為嚈噠人招來更為可怕的致命對手。公元651年,新興的穆斯林阿拉伯人攻滅波斯,併為追殺東逃的卑路斯王子而深入中亞腹地。他們在次年攻陷了由波斯人所直接掌控的赫拉特城,進而逼迫阿富汗境內的所有城市向自己屈服。
垂死的嚈噠只能求助於西突厥和唐朝
為了反抗穆斯林特權階層的索取無度,紅白匈奴的後裔只得被迫四處求援,同時向北方的突厥可汗與東方的唐朝皇帝稱臣。結果卻只換來遠水不解近火的草原騎兵,以及徒有其表的月氏都護府頭銜。自己倒是因商路斷絕等因素,變得愈發虛弱不堪。
最終到公元8世紀中期,嶄新的阿巴斯王朝由伊斯蘭化波斯人建立起來,並大大降低了被征服土著的改宗門檻。看似還有干涉能力的唐朝,也先後因怛羅斯之戰的失敗和安史之亂的爆發而退出中亞舞臺。至此,身心俱疲的嚈噠人也停下了無謂抗爭,從而徹底沉淪於歷史的漫漫長河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