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具有深廣的文化內涵和高度的思想,是中華民族五千年傳統文化思想的最高綜合和體現。“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紅樓夢》自其誕生之日起,就從未走出人們的視線,從紅學家、作家到普通讀者,它影響和感動了一輩又一輩人。王蒙先生則直接把一部“紅樓”視作人生的“又一輩子”。王蒙先生以飽滿的詩一樣的語言,讚頌大觀園裡的“青春萬歲”,剖析讀者為什麼會情不自禁將自己代入書中的角色而一同悲歡。王蒙是傑出作家,所以有文學家的激情;王蒙是學者,所以有社會學家的冷靜。由此交織布灑出《紅樓夢》一直以來可意會而難說清的悲喜共鳴。
“破譯密碼”的誘惑
在中國,《紅樓夢》這部書有點與眾不同,你說它是小說,但是它引起的爭論、興趣、考據、猜測、推理更像是一個大的歷史公案、探案。圍繞它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福爾摩斯。《紅樓夢》裡的人物變成了你的親人至少是鄰居,變成了你的知音、同黨或者對手,《紅樓夢》裡的故事變成了你自身的至少是你的親友的活生生的經歷,變成了你的所怒所悲所怨所愛。可以說,《紅樓夢》富有一種罕見的人生與世界的質感。
我沒有講文藝學者愛說的“真實性”一詞,因為真實性的提法會強調什麼本質的真實、藝術的真實、典型的真實,而“紅”的真實是一種可以觸控、可以體貼、可以擁抱、可以絞軋、可以與它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真實。
因為它寫得生動而又細緻,因為它寫得並不那麼小說化尤其是戲劇化,它常常寫得不巧反拙,它有時像流水賬,有時像絮絮叨叨,有時像是年華老大後的懺悔與自言自語。你讀多了,連說話的語氣與腔調都會受它的影響。讀它,你是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如入其境、如介入其中,如與其悲其盛。《紅樓夢》常常讓你忘卻它是小說,它有作者,它是一個字一個字碼出來的。它給你的是自己的一個完整與自足的世界。它就是宇宙,它就是荒山與巨石,它就是從無生命到了有、而最後仍然是無的神秘的痛苦,它就是盛衰興亡,它就是榮華富貴,它就是骯髒齷齪,它就是愚蠢蠻橫與毀滅的天火霹靂,它就是風流繾綣,它就是瘋魔一樣的愛情與仇敵一樣的嫉恨。
於是《紅樓夢》的檔案意義、歷史意義、文化學意義常常衝擊了它的小說性。有德高望重的學者去考察不同的大觀園原址,有不同的學者去設計曹雪芹或賈寶玉的晚境,有擁林派與擁薛派的互揮老拳,有對於“紅”的建築、烹調、衣飾、醫藥、園林、奢侈品、詩詞、燈謎……的專業研究。
《紅樓夢》的不同還在於它的殘缺性。作為文字,它只留下了三分之二。“脂硯齋”這個似乎對文學知之甚少而對曹家知之甚多的刻舟求劍的自封的老大,偏偏插上一槓子——區區如老王者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哭笑不得的經驗,一個決不把自己當外人的或沾親或帶故的爺或姑奶奶,到處散播你寫的張三乃源自王五,你寫的李四實源自趙六。他說得板上釘釘,全絲全扣。
由於無需贅言的種種原因,《紅樓夢》寫得那樣含蓄,有時候是藏頭露尾,有時候是回目上有而內容上找不到,如賈璉戲熙鳳,如伏白首雙星,有時候是透過詩詞、畫面、謎語、掣籤來有所暗示。就是說,《紅樓夢》確實或多或少地採用了幾分密電碼式的文體,而破譯密電碼是人類絕對拒絕不了的智力遊戲的誘惑。
體貼穿透讀紅樓
然而《紅樓夢》又明明不厭其煩地告訴你,它是虛構的小說,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兩句話已經從方法論上宣佈了對於脂硯齋思路的否決。當一部作品使用了虛構(假)的情節、人物以後,即使同時使用了比較有生活依據的即有模特兒的人物原型與事件型別(真)作模子,這仍然只能算假,只能算虛構作品而不是事實記錄。偏偏人們往往因了小說的真實感而忘記了它的虛構性,因了小說的細節的真切與質感,因了傳述的翔實與生動而“被真實”、被說服、被一切信以為真,被跟著對於小說寫作其實不通的脂評走,反而看不出或小視起其文學性來。這應了我喜歡說的一句話,最好的文學被非文學化了,最好的創作被非創作化了:你也許寧願相信它原來是刻在青梗峰大石頭上的。
真真假假,有有無無,這就是文學,這就是文學的天才和魅力,這就叫創造,這就叫筆能通神,這就叫文學與人生競賽。
面對傑作《紅樓夢》,我致力於體貼與穿透。要體貼作者,體貼人物,體貼寫作。我不作意識形態的定性也不給他們穿靴戴帽。例如寶玉一見黛玉就問林有玉無有,及至知道黛玉無玉,便摔玉砸玉,這是無法解釋的,也很少有人解釋。但是如果你儘量去體貼少年乃至兒童的情意,體貼他的對於黛玉的親切感認同感無差別感無距離感,那麼他的天真純潔輕信的“可有玉嗎”的提問就催人淚下,感人至深。而有玉無玉的困擾,從此如影隨形、如鬼附體一樣地跟隨上了寶黛、折磨上了寶黛,永無解釋也永無緩釋,令寶黛與億萬讀者痛苦了一輩子又一輩子。同樣的體貼也會讓我們不再一味地為鴛鴦抗婚尤其是殉主喝彩,而是為鴛鴦的命運而哀哭悲憤泣血灑淚……穿透,就是說我們不可能“被真實”到了篤信不疑的程度,我們在為黛玉的眼淚與詩作而感動不已的同時也會看到她對於劉老老的汙辱與蔑視,看到她的種種的不妥,看到她與寶玉遠遠掛不上反封建的榮譽騎士勳章……
嗚呼紅樓,再陪你走一遭兒吧,得其悲,得其樂,得其俗,得其雅,得其虛空,得其富貴,得其腐爛,得其高潔,它陪你,你陪它,一生又一世,一劫又一輪迴,哭到眼枯又嘆到氣絕,戀到難分又舍到天外,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人生百味,情意千般,一夢又一夢,搖頭又擺尾,這就是隻此一遭,別無找補的陽間“兩輩子”,我們都有兩輩子,一輩子是自己的也許乏善可陳的一生,一輩子是賈寶玉們大歡喜大悲哀大痴迷的一生!
作者簡介:王蒙,中國當代著名作家,中國作協名譽副主席。曾任文化部部長、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人民文學》主編、中國藝術研究院院長。中共中央第十二屆候補委員、第十二、十三屆中央委員、第八、九、十屆全國政協常委。2009年1月被聘任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2017年1月轉為資深館員。
節選自《王蒙的紅樓夢》,部分資料來源: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