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和大怨,必有餘怨(和,協調、調和、調解。何為“怨”?從心識的角度,佛家謂之“嗔”,屬於貪、嗔、痴、慢、疑五毒之一,當我們遭遇到不順、挫折、痛苦,所生起的對他人、對周遭一切的嗔恚、怨恨之心;反過來,逆境當前,不生嗔恨之心,謂之無嗔,或無怨。何為“大怨”?指兩方由彼此間的仇恨心理引發的一系列相互間的報復行為,即由內在心理影響到到外在行為。何為“餘怨”?也可稱之為小怨、細怨,指起心動念間細微的嗔恚、怨恨。打個比方,一塊巨石被丟進池塘中,立刻會激起很大的波浪,待這股大波浪過去後,水面並不會立刻平靜,依舊會殘留陣陣的漣漪,這個場景就類似於“和大怨,必有餘怨”。對於世間眾生,有為法是客觀存在,其生、住、異、滅一定會留下痕跡),安可以為善(何為“和大怨,必有餘怨,安可以為善”?人世間,大的仇怨即便是暫時得到了調和、調解,仇怨雙方彼此心中依舊會有細微的怨念留存,即仇怨的種子猶在,所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對於仇怨的雙方,這種情況如何可以被稱作圓滿呢?此處,“善”指圓滿、完美、乾淨徹底、無瑕疵。進一步的,在世俗社會中,有人得意,就會有人失意,面對失意,要求人人都達到“無怨”或者說“無嗔”的境界,這是不可能的。而對於一個內心嗔怨連綿不斷的人,又如何能稱之為“善”呢?這是老子他老人家提出的一個設問。再進一步,世上絕大多數的人貪、嗔、痴、慢、疑五毒俱全,即使沒有形之於外,只是五毒在心,這樣的人有資格被稱之為“善”嗎?正如一幅對聯所言,“百善孝為先,原心不原跡,原跡貧家無孝子;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少完人”,如果以絕對的善心、善行來作為衡量標準,這個世界上幾無完人。此處是娑婆世界,這裡沒有“完人”)?是以聖人執左契(左,為陽,為生,為吉,為善,如前文有云,“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契,本義是契刻,即古人在龜甲、獸骨、竹片、木片上做標記,後來指春秋戰國時代各個諸侯國簽訂的大約、公約,即各方一致認同的、大的原則和框架。綜上,此處“執左契”,即是始終堅持有利於天下蒼生的大原則、大方向,比如,“大慈大悲”、“恆順眾生”、“一切利他”,又比如,毛澤東曾在1945年黨的七大上指出:“我們共產黨人區別於其他任何政黨的又一個顯著的標誌,就是和最廣大的人民群眾取得最密切的聯絡。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一刻也不脫離群眾;一切從人民的利益出發,而不是從個人或小集團的利益出發;向人民負責和向黨的領導機關負責的一致性;這些就是我們的出發點”),而不責於人(何為“是以聖人執左契,而不責於人”?這個世界上的人,大體可以分為無德無才、有德無才,有才無德三類,而德、才兼備者幾希,若一味求全責備,則萬事休提。世無完人,有道者律己從嚴,對於他人則是始終把握根本、用人所長,而不去吹毛求疵、求全責備,其主旨在於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造福天下蒼生、一切利他、為人民服務。基本原則、根本宗旨絕不容更改,而具體的方法和手段則可以隨機應變、靈活變通。“是以聖人執左契,而不責於人”,可與孔子的“忠恕之道”對照參考,或可瞭然明悟。《論語·里仁》有云,“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有德司契,無德司徹(司,本義是執掌、掌握、把握。徹,通“撤”,本義是吃完飯後把食具撤去,引申為治理、管理。在世俗社會里做事,大致可以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始終堅持造福於天下蒼生的大原則、大方向,敬畏天地、敬畏生命,因時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集思廣益、用人所長,集眾人之力,引導眾人在前進中發展,在發展中前進,最終,讓絕大多數的人得到幸福和快樂;另一種是以達成個人事功、創造屬於個人或利益集團的物質財富為根本目的,強調管理,強調控制,強調監督,強調考核,或曰嚴刑峻法,或曰科學管理,或曰技術主義,讓人性中的那點光輝徹底泯滅於種種冰冷的規章、制度、規則、演算法、流程中,使絕大多數的人淪為“沒有思想的、被管理的、冰冷僵硬的、可以行走的高效率機器”。卓別林的經典鉅製《摩登時代》,只是在搞笑嗎?還有《駭客帝國》,只是主角很酷、打鬥很精彩嗎?有多少人真的看懂了?建議大家重看《摩登時代》、《駭客帝國》,再回頭看看所謂的“元宇宙”,這是資本想要打造的“日不落帝國”,但是,資本心目的世界是否就是芸芸眾生想要的世界呢?歷史上,大秦帝國興於嚴刑峻法,亡於嚴刑峻法;漂亮國因為科學管理而興盛,也終因科學管理而衰弱;全球化、全球產業鏈,不過是背後資本集團使出的李代桃僵、乾坤大挪移而已。這個時代,政治、宗教、資本已成三足鼎立之勢,甚至,資本裹挾著科技,大有後來居上的味道,資本早已不甘心只是資本,資本想要成為這一方天地的意志。此處連續出現兩個“德”字,意思很明確,不要去抽象理解,敬畏天地,敬畏生命,一切利他,一切為人民服務就是“有德”,反之,脫離了服務於人民、服務於眾生這個根本宗旨,單純去追求個人的“名”及小團體的“利”,又有何德可言呢?“無德”主義者們一個很明顯的特徵就是自見、自是、自伐、自矜,他們把自己當做是世界的主宰,或者自詡為人類的精英,而把其他人都當成是應當被嚴格管理的、隨時可以被替代的工具、道具,或者是被演算法排程、管理的物件、代號、符號)。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天道,狹義講,指天地法則,廣義而言,即是大道。親,本意指感情深厚、關係密切,引申為自己、自我。與,契合、相一致。何為“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大道,其體為無我(慈)、無爭(不敢為天下先)、無所得(儉);其用為一切利他,此即是德,此即是慈,此即是善。故前文有云,“我有三寶,持而寶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今舍慈且勇,舍儉且廣,舍後且先,死矣。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將救之,以慈衛之”,從這個意義上說,行善修慧,福慧雙修,是通往大道的唯一正途)。
【憨山大師注】此言聖人無心之恩,但施而不責報,此為當時計利者發也(施而不求報,施而不施,不施而施,是施也,此為“佈施”之真意)。
然恩生於怨,怨生於恩。當時諸侯兩相構怨,霸者主盟而為和之(指春秋時代及戰國初期)。大怨既和,而必責報,報之不至,而怨亦隨之,是有餘怨也(霸主為衝突雙方調停,希求後報,報之不至,怨由是生),莊子雲,“賊莫大於德有心”,故曰“安可以為善”(施恩求報,何以為善?)?
是以聖人無心之德,但施而不責報,故如貸之執左契,雖有而若無也(聖人之德,無我、無爭、無所得)。契,貸物之符券也(憨山大師以“契”為古時借貸之禮)。合同剖之,而有左右,貸者執右,物主執左,所以責其報也(有貸有還,世之常理)。有德司契,但與而不取,徒存虛契(指聖人施而不求報)。無德司徹,不計彼之有無,必徵其餘,如賦徹耳(世人則斤斤計較,施必求報,甚而額外索取利息)。徹,周之賦法。謂時至必取於民,而無一毫假借之意(假借,此處指寬容、容忍)。
然上責報而下計利,將謂與而不取,為失利也,殊不知失於人,而得於天,故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憨山大師意,施而不求報,雖失利於人,然獲“德”於天)。且施而不取,我既善矣,人不與而天必與之,所謂“自天佑之,吉,無不利”(典自《易經》大有卦上九)。豈常人所易知哉(世人迷於境相,忘卻本心,計得為得,計失為失,而不知得即是失,失即是得,得、失之間,常人豈易知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