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家父
文/李立民
燒寒衣寄託著今人對故人的懷念,“寒衣節”又勾起了我的思緒,已故多年的父親的身影又在腦海裡縈繞,總有一些事在心頭放下又提起,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民間傳統的祭祀節,每年農曆十月一日,都會給已故先人燒寒衣,當點燃那一件件,一摞摞紙衣時,看著那燃燒的火苗,內心深處卻冷如冰雪,只有默默地用小棍撥來撥去,等寒衣燒盡,灰飛煙滅,不捨地回頭,唯恐在陰間他們不知道,你的兒女,子孫,給您送來過冬的暖衣,盡一份孝心,各位先祖收到,也不用回覆,只管笑納。
我父李先生(大名在文中找)生於1917年,卒於1958年,終年四十一歲,不是因病和天災,而是人禍,死於非難,父親生命歷程雖然很短,在當時那個環境下,卻算個小小的知名人士,一介書生。
父親出生在舊中國,長在富平雷村一個農商家庭,清朝末年到民國初期,祖父在莊裡鎮“胡家”(胡景翼)做事,胡家老太太一直很器重,深得胡家人的信任,以後做了胡家的大總管,時間一長,年事已高,一日,胡家老太太在不忍心的情況下,對祖父說,你在我這裡時間也長了,胡家大小主人都很滿意,現在你也應該考慮自己置點家業,結清你的工錢,開個部子。(父親在世時給大哥講的,本地也有在部子幹活的已故人士)
隨後,祖父就在莊裡老街道辦起了油坊和酒坊,(就是現在莊裡餐廳那個原地上),當時算莊裡十大號之一,除過這些,祖父也不時在富平耀縣兩地來回穿梭,做些生意,當時在莊裡、洪水、覓子、南社等地熟人較多。
那時老家雷村有薄田六十畝,僱傭長工和短工經營,祖母陳氏農村人,正因為祖父辛勤勞作,家裡家外生計不愁,專供父親和四大(四叔父)讀書,不再守著這些攤子謀生,希望將來能有出息,靠文化和知識吃飯。
提起父親,我家大哥相伴時間最長,至大哥今年六月去世前,還是念念不忘,家裡從解放前到解放後所有的古董,都不見蹤影,唯一儲存的一張老照片,已經95年還在,從大哥手裡轉到我手裡,作為一張世紀老照片,不管重要與不重要,也算是為數不多的一份收藏,照片記載著李家的興衰與沒落。
照片是父親一九二六年在立誠學校的一張畢業照,上面題字是“送諸位知友”畢業留念,其中連父親在內,共計十二個人,由於歷史跨度較長,時間久遠,照片裡的人,無一人在世,不方便一一點名道姓,僅做為私人留存紀念。
對父親的過往,主要來自許多老前輩敘述,從少年到成年,方圓幾十裡,只要知道我是李家後人,就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沒了。
從先輩們的口氣裡,父親在世時,是一個仗義疏財,廣交朋友的文化人,這與當時的家境有關,祖父給父親提供了讀書交友的外部環境和物質條件,因此,解放前後這二十多年,父親成了當地小有名望的風雲人物。
在立誠學校畢業後,父親又去省城西安讀師範,抗日戰爭爆發後,一九三七年作為旅省進步學生,參加抗日救亡運動,見富平歷史大事記,前後結識了邵武軒,還有解放後富平第一任縣委書記張少林,田吉慶,一代師表劉鏡澄,原縣文化館館長安崢地,洪水地下黨員紀元潤,這些人都是在父親去後有過交往的人,母親在世時常回憶,解放前後那一個時期,家裡書信來往較多,不知道都是誰,可惜沒有保留下來。
父親樂於助人,有成人之美,不求回報,我家一遠門親戚在雷村黨溝村,家寒,他是我家的一個長期食客,此人就是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大慶油田黨委書記,大慶市長,以後官至中國石油部長的陳列民,他的成功,說明了“高山出峻嶺,家寒出英才”的樸素道理。
父親把陳列民託付給朋友後,他也沒有輕鬆,黨溝陳母每每想起兒子,就給父親要人,說他兒子是從我家走的,是他送出去的,痛哭流涕的要兒子,在這樣的情況下,父親只能以善意的謊言來應對,隔一年半載,寫個假信,給老人家念,就這樣,哄到解放以後,水落石出,有了音信,再沒哄的必要。
父親樂善好施,“不慼慼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對鄰里,對窮人,對富人,無不如此,母親口述,有一年,鄰家生小孩了,父親進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自家門簾卸下來要拿去送人,母親問,要門簾幹啥?他說昨天晚上**叔家添了娃,房子連門簾都沒有,他就把自家的給拿過去,邊說邊卸,二話不說,拿上就走了。
齊村義門村有個小名叫“深”的人,家寒,沒有成家,是父親錢物相助給成家立業,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在父親去後,這個“深”叔沒有忘記滴水之恩,六十年代中期,我們這裡是旱地,糧食老是不夠吃,深叔送來一袋子玉米,接濟度日,以後也從他家借過幾次,雖然不多不貴重,驗證了人心,“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湧泉之恩,當一世來報”,這件碎事,為父親的善舉感動,為深叔知恩圖報點贊。
抗戰勝利了,內戰不斷升級,中國的命運何去何從?一代莘莘學子憂心忡忡。解放後,作為書生,一直從事文化教育,投身教育事業,曾任富平教育督學,劉鏡澄前輩生前經常給我講他在大樊任教時出場入場,提及父親,有講不完的故事,以後劉老年事已高,還讓華朱廟前買菜的人給我捎來一封信,還有父親的學生馬福安,風西人,陳德清橋西人,他們在“文革”前後經常來家看望師母,如果陳德清老人還健在,是目前唯一知道父親生前點滴的見證人。
一九五七到一九六零年,正是大躍進,人民公社紅火的年代,特別是大躍進時期,所有人被激進的極左的思維衝昏了頭腦,急於求成,高調進入共產主義,那時候的口號是:“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樑”,一時間極左思潮氾濫,浮誇風盛行,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又別出心裁,開始打狗運動,把死狗一個一個擺放攤平,埋在一米深的地裡,然後把麥種子往地裡倒,指望收穫更多的糧食,結果事與願違,勞民傷財,不合常理,違背自然規律,賠了夫人又折兵。
大躍進的狂熱,給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中國社會,帶來無法估量的破壞,一些有識之士,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上書政府部門,父親就是其中一個,作為知識分子,身處這種不合時宜風口浪尖,於心不忍,不說良心不安,說了惹火燒身,最終以匿名的方式,向政府反映。
大躍進運動太過激,老百姓苦不堪言,農民少衣缺食,農業連續三年六料無收成,如果繼續這種狂歡,政府只聽彙報,長此以往,將會政息人亡。
事後多年,不管是母親,還是外人,每提及父親為何鑽牛角尖,了結自己,當時那封信就沒有到相關部門的領導那裡,半路被攔截,然後對筆跡查證,因為是毛筆字,非常好查,一查便一清二楚,內容主要是對大躍進不滿,結果定性為“反革命”,這一頂大帽子,是壓倒父親的最後一根稻草,半輩子從未受過的屈辱,竟然成為人民的敵人,怎能忍受這不白之冤,為了大躍進,說了些一個有良知的話,走上了一條不歸的路。
為父親的事,大哥去世前還耿耿於懷,還有一位多年故交的仁兄,曹植生大哥,他蒐集有關資料證據,送給我,讓我把老父生前情況寫出來。
一九七八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國家出臺政策,撥亂反正,當時給因歷次政治運動被陷害的人平反昭雪,父親生前的老朋友,稍書帶信,勸我家弟兄們找人,把父親的事弄清楚,結果,兄弟幾人一致認為沒有必要,過去的事就算過去,還有一個原因,一年遭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個家庭,被政治運動整怕了,一動不如一靜。
一九五八年到現在整整過去六十三年,中國共產黨從幼稚走向成熟,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社會發展日新月異,政治清明,國泰民安,之前的大躍進,文化大革命被一一否定,說明當時反對大躍進是正確的,那這就足以證明父親做法是正確的,不平自反。
父親的生前去後,是錯是對,用現在的話說,人生有三大選擇:一是不會選擇,二是不堅持選擇,三是不斷地選擇。九泉之下的父親,究竟選擇了什麼?選擇了正義,選擇了良知,在真理和死亡面前,又選擇了死亡,因為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裡,但需要時間驗證。
父親跟著大躍進的腳步走了,從人間地獄走進了陰曹地府,安然了、清靜了、解脫了,但把災難全留給了你的家人。
從我記事開始,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我們沒一次不是專政的物件,特別是母親二十多年,一直在運動的漩渦中備受煎熬,兄弟姊妹也屬黑五類子女,到處都是被歧視的眼光,能活到今天也算是幸運,感謝黨的英明,感謝好政策。
母親耄耋之年走了,三年已過,四大(四叔父)走了,大哥也走了,在哪頭,去了肯定向您彙報六十多年發生林林總總的人和事,放心,您的兒子再也不會犯您那樣的低階錯誤,活著就是勝利。
借“寒衣節”之時,閒來無事,往事不堪回首也得回憶,這是人之常情,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父親,久違的父親,有母親、四大、大哥作伴,不孝子送去寒衣,過個暖冬。
2021.11.7
李立民,《富平人》特約撰稿人,文學愛好者,宮裡退休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