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陝西話
文/張娟
陝西話也是有小地域的分類的,諸如東府話、西府話,陝南話、陝北話等等,我這裡所說的陝西話,其實是指狹義而言,就是通常所謂的關中話。
近來看漢語資料,幾乎壓倒一邊的輿論都認為關中方言不再是“純”雅言,原因是晉、宋南遷,五胡亂華什麼的,高層人和精英都跑到南方去了,留下來的都是“引車賣漿”者流,沒有捍衛母語的意識云云,更是引用了一堆外文音標以證明他的結論。某搜尋百科在“陝西方言”詞條下還鄭重其事地擠兌文化學者、藝術家關於關中方言的理論研究,生硬地把關中方言分成古今兩個種屬,意思是古關中方言是雅言,現代的關中方言跟雅言不沾邊。
我看得很無奈,難不成只有我們陝西話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變遷,其他的方言就不參雜時代因素了嗎?正如他們用同情的語調調侃研究陝西方言的專家學者一樣,我也說一句:你們想把自己的母語包裝成漢語正宗,其情可鑑,不過,用你的矛戳你的盾的話,就是——但從歷史知識角度來說,的確存在問題。
古稱關西秦聲的關中方言之所以稱作雅言並做國語使用,除了是王朝一統天下的必要,還因為它的語調發音清雅,言辭文雅,娓娓道來圓潤清麗,美妙悅耳,理應成為國家正音,所以人們才將學說秦聲雅韻作為風尚,《詩譜》就記載著“商王不風不雅,而雅者放自周”的事情。
《周禮·秋官·大人行》中說道:“……王制曰: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慾不同,達其志,通其欲。”也就是說,雅言是由王朝定製並召集了各諸侯國進行過語言文字和語音訓練的,這種方式不亞於當下對普通話的推廣,產生的影響也是很深遠的。《論語·述而》寫道“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就是說萬世師表,遠在山東的孔子,他在正式的場合說的都是“雅言”,也就是關中話。這個“子所雅言”是個標準的主謂賓句式,我一直不知道今天的翻譯家怎麼解釋這個“所”,我翻遍字典關於“所”的釋義,沒有發現它有動詞這一項,我理解它只是個讀音,也就是陝西方言的“說”,翻譯過來就是“孔子說雅言”,如同白居易詩中“家在蛤蟆陵下住”的“蛤蟆”是陝西話“下馬”的讀音一樣,“下馬陵”真有,就在長安,把它叫做“蛤蟆陵”,那真是對聖賢的褻瀆。
雅言的存在對我們文化的集大成更是有重大的意義,我們今天能夠自豪地向世界宣稱“中華文明”是最古老的、從未中斷的、傳承脈絡最清晰的文明,就是因為“雅言”對語言文字的規範化所帶來的紅利。可以說,隨便一個初中畢業生,只要不是太糊不上牆,對先秦典籍也可以“文讀三遍,其意自現”,而不是像其他語言那樣古今難通,除了專家,普通的人想都沒辦法想。當然,如果關中話說的順溜,理解起這些古漢語文字就更方便了。
舉幾個例子說明:
咥。陝西話說“咥飯”,《辭海》:咥:咬。《易履》:“履虎尾,不咥人,亨。”
蕞。我們說“蕞娃”,《廣韻》釋義為“貌小”。《左傳》:“抑語曰:蕞爾國。”
嘽。陝西話說“這日子過得嘽和”,《現代漢語字典》:安閒舒適。《詩經·大雅·崧高》:“申伯番番,既入於榭。徒御嘽嘽,周邦鹹喜。
洋洋。我們說“過年穿新洋洋”,洋洋,意為美妙、盛大、美好。《中庸》:“大哉聖人之道!洋洋呼!”《詩經》:“河水洋洋。”
蓍龜。陝西話說“你胡蓍龜啥呢”,蓍龜有推測,揣摩、研究、實施等意。《中庸》:“見乎蓍龜,動乎四體。”
……
不勝列舉,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己去研究。
現代那些自稱“正音”的方言,自然也可以列舉類似的例子若干,但像關中方言這樣廣泛存在於古籍中間,古今音意也沒有大的變化的,還真不多。
其實,無論哪種方言,語素中有古音古意都很正常,因為正是由這些豐富的方言語彙構成了我們燦爛的漢語文化。但若要正本溯源,那還是以客觀歷史為準。個人認為,隨前朝廷遷徙的往往都是上流社會的人們,但是語言文化的根,還是生長在原來的土地上。總不能一方面高唱著人民群眾是歷史的主人,另一方面又覺得部分精英可以在離開故土的情況下,還能把母語完整地儲存著,不受當地語言的影響。
請觀察一下現實生活中我們周圍的人們,有多少外地人遷入當地常住以後,他的第三代說的可還是外地語言?原因很簡單,語言是用來交流的,長期在此地域的語境下過日子,你要活得順心,你不適應環境,難道還要環境來遷就你嗎?這絕無可能。我們看看海外華僑,若非刻意,第二代應該就不會書寫漢字了,再下一代勉強可以聽懂常用語就算是不錯的了。
就連號稱嚴守母語文化百年之久的那個俄羅斯東干人,他們的長相、口音也與土生土長的陝西人有很大的區別,反正看影片時,他們那小孩子那個陝西話我是聽不太明白的。無需多想就會明白,他們必須學會官方的語言,才有可能更好地融入當地社會,順利地生活下去。這個鐵的事實,我相信沒有人會例外。憑什麼南遷的那些人就保留了純正的雅言,而我們一直留在陝西的,反而就受了外來語種的影響,語音就沒有遷徙他鄉的他們純正了?這比赤裸裸的罵人還要讓人難以接受,就差明著說我們數典忘祖了。
直接告訴那些愛抬槓的吧,我所生長的古道村,就是漢高祖的兵驛所在,我們村那個因此而命名的湯坊寺,是新中國設立小學的時候才消失的,當地人供奉先祖的空靈廟住的是純中國特色的道士,廟裡供奉的神仙和《封神演義》裡三宵女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廟四周經考古研究是先秦墓葬群,往南不遠是藍田猿人遺址和華胥氏故地,從史前到史後,我們這裡人就把女孩都稱為“女媧”(女娃)!也就是說,我們這裡傳承數千年的文化一直就是本土文化,那什麼“北方少數民族南下帶來的外來語的強勢入侵,‘雅言’的純潔度有多少”的論調,在我們老鄉看來,壓根就自以為是的推論,離真相且遠著呢。
我們關中人,處身八百里米糧川,氣候、自然環境優越,廣大老百姓很少願意離開家,除非生死攸關的前當權者,怕朝代更迭引來殺身之禍不得不遠避他鄉,誰吃得多了,跟著那些遺老遺少們背井離鄉去?
我並不否認語言的進化和相融合,但在誰的基礎上改變才是這個問題的實質。我們渭南塬上的賀俊文先生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高階記者,他曾撰文說,我們家鄉不識字的老太太說出來的話都在古典籍上。比如她們常常用的“觳觫”一詞,就在《孟子·梁惠王上》裡:“吾不忍其觳觫。”
我深以為然。君不見,三秦大地上一身土布衣衫的老婆婆隨便抱怨一句“瞀亂”,就與出身高貴的大文豪、美男子宋玉的用詞一模一樣,他在《九辯》裡就喊過“忼慨絕兮不得,中瞀亂兮迷惑”;從未念過聖賢書的大嬸時常掛在嘴邊的“叵煩”較真解釋起來起碼也得是一個精通古漢語的——《說文》:“叵,不可也。”《正字通》:“叵耐,不可耐也。”至於《詩經》裡的關中話,我就不在這裡拿來窮顯擺了,這真的與近來那些“磚”家所說的陝西“方言中保留個別古漢語詞彙的現象”相去甚遠,只不過陝西人生活在雅言的發源地,天天講著雅言,習以為常,覺得沒有必要出來多解釋幾句而已。
既然我們現在都說的是進化過的現代漢語,為了力證自己是“純”漢語,而打著“文化”、“歷史”的旗號拼命詆譭關中方言在漢語發展過程中的地位,否認現代關中方言是漢語的活化石,是一種偏見或者說是別有用心。那些自己沒文化,卻認為陝西作家在文章中寫的一些因為關中人常說的話就是狹小的方言的人,更是可笑。
這樣說吧,在文章中寫沒寫方言,根本不是問題。問題是你所寫的句子裡字、詞是否準確,這個方言詞彙的意思與漢字的本意是不是差別太大,歧義太多。也舉一個例字,四川人說“先殺到XX地方去”,這個“殺”在他的方言中是“趕去”的意思,與“殺”字的本意離得甚遠,容易引起誤會,那就不要寫了,換個標準的說法就是。
只要你寫的漢字是字典里正音、正意的表達,那麼,儘管寫!比如我們陝西人說的“垢圿”,不知道不要緊,大可以掏出手機,手寫了去搜,幾秒鐘,保準給你解釋得清楚明白;非要說看不懂的,一般都是懶人,或者是對漢字不夠敬畏的人,這樣的讀者,不要也罷。
普通話當然要普及,這牽扯人們互相交流的方便與一種語言應用廣泛程度這種高度和廣度上的問題,但母語卻是我們的母親所使用的語言,是睡夢中囈語也不會發錯音的表達方式,這是語言的深刻。熱愛自己的母語,熟練掌握母語,更是一個人作為子孫後輩所應該做的。
摘選自:陝西文壇,版權屬作者所有。
作者簡介
張娟,陝西省作協會員,西北大學關學研究院特聘作家,秦嶺書院【水墨秦嶺】執行主編,臨渭區作協官方平臺【三賢文苑】執行主編。著有長篇歷史小說《言官楊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