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紅的大火球
文 | 鄒鵬輝
大漠一片肅穆,浩瀚而深遠。
西邊斜掛的一輪夕陽,肅立在半空,像是為她致哀;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一陣陣悽婉的啼鳴,像是為她哭泣;古老的胡楊也在漠風中為她悄悄落淚。惟她靜臥在沙包裡,一任黃沙淹沒自己的雙肩,虔誠地守著歲月,守著那方天空……
我輕輕地捧著大姐心愛的大漠日記,放在沙包上,眼睛總被一層淚水所模糊,並陷入一種深深的記憶裡。
大姐出生在大漠,長在大漠。六十年代初,她父母響應黨的號召,來到了這塊神秘的地方——酒泉衛星發射中心。不久,在一個溫度高達40℃的夏日,母親像擠牙膏一樣,艱艱難難地把她擠到了一望無際的大漠帳篷裡。從此,她的幸福就擱淺在那個名叫童年的沙漠裡。
在那個艱苦的環境裡,白天看沙漠,晚上數星星,瞬息萬變的“沙海蜃樓”,定格在她的夢裡。隨著歲月的流逝,她漸漸長大成人。十九歲那年,她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中國科技大學,有生以來第一次走出沙漠,她陶醉了。在大學的日子裡,她像一隻飢餓的雛鷹,遨遊在知識的殿堂裡,吸吮新鮮的乳汁,夢想將來成為一名出色的航天專家。在最後一次大學生演講會上,她滿懷激情,慷慨陳詞地呼籲:“當代的大學生理所應當有奉獻和獻身精神,到祖國科技最前沿的地方去。”她的發自肺腑、震撼人心的演講,博得了全場經久不息的掌聲。畢業前夕,她的一篇科技論文,也榮獲國家科技論文特等獎。當時,北京有幾家單位要求她去工作,她一一婉言謝絕了,痴情地回到了她出生的大漠。
在基地成功為國外發射第一顆衛星的那一年,她嫁給了大漠。記得當時的婚禮是在衛星發射架下舉行的。那晚,月亮很高,很亮,清澈地照在廣袤無垠的大漠上。她雙手捧著一個精緻的火箭模型,含情脈脈地交給了她的丈夫,兩人臉上盪漾著幸福的微笑。在戰友們的簇擁下,她倆深情地面向衛星發射架,深深地鞠了三躬,祈禱她們的愛情如衛星一樣直衝雲霄,永恆相隨。
記得有一年的那個八月,距衛星升空只剩5天,火箭平臺處突然發出“噝噝”的聲響,緊接著衝出一米高的氣柱,桔紅色的煙霧頓時瀰漫了下半個箭體。“不好,燃料發生洩漏。”她敏銳地向指揮所彙報了事故情況。要知道燃料一旦發生持續洩漏,不僅衛星上不了天,而且意味著整個衛星發射架場將遭到毀滅。於是,她冒著刺鼻的煙霧衝進地下室,指揮5名戰士進行搶救。她來不及戴防毒面具,就用一條溼毛巾捂住,查找出問題的原因。在濃煙包圍之中,她摸到了一個閥門螺絲,因承受不了產生了鬆動,造成了燃料洩漏,她迅速地固緊了螺絲,終於排除了險情。當戰士們把她從地下室抬出來時,她已因缺氧而中毒,臉色蒼白,咳嗽不止,面部和頸部都有燒傷,但她卻用極其微弱的聲音不停地說:“不要管我,注意再檢查一下。”
她被迫送進了醫院。躺在病床上的她,看到電視螢幕上傳來衛星準確入軌的訊息,她竟高興得哭起來,哭得像個淚人。“衛星上天了!衛星上天了!”她自言自語道。
然而,命運多舛。當她沉醉在衛星發射成功瞬間的驚喜時,一陣劇烈的胃部疼痛感,使她心力不支而昏迷過去了。醫生經過診斷,癌細胞已在全身擴散,她得了肺癌,且是肺癌晚期。這一不幸的訊息連她自己也沒有預料到,平時她感到自己肺部有一些隱痛感,丈夫曾多次勸她去醫院檢查,而她總是置之一笑:年紀輕輕,能有什麼病呢?她只知道是上大學時留下的老毛病又犯了,從未介意過。彌留之際,她含淚地握著丈夫的手斷斷續續地說:“把我埋在大漠吧!你多保重,好好照顧我們的小寶寶,還有父母……”可是,三十歲,生命才剛剛進入而立之年,這世界,這人生,還有許許多多令她割捨不去的東西。
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日子。記得有一次晚上,衛星發射升空的日子,正好是她兒子6歲的生日。這時,她正在發射場指揮作業,突然接到家中打來的電話,說兒子不見了,可能去衛星發射中心找媽媽。她一邊著急地叫戰友趕緊去尋找,一邊緊張地安排衛星發射有關準備工作,幸好在戰友的幫助下,在黑漆漆的沙漠裡找到她兒子。那夜她緊緊抱住兒子,非常內疚地說:“兒子,媽媽對不起你……”。其實,她清楚地記得曾承諾兒子要在衛星發射成功之日,為6週歲的兒子過一個慶祝生日,照一張全家照,因為自兒子出生起,她還沒有給兒子過過生日,也沒有帶兒子來衛星發射架照過相,還有她一生交付的大漠……,可一切都來不及,她就在那個令她難忘的八月裡匆匆而去了,她走得太猝然!
當我捧著軍校錄取通知書去看她時,她已安祥閉目,凹陷的眼角邊仍掛著一滴大大的淚珠,沿著蒼白消瘦的臉龐,從腮邊滾落。我的大腦已一片空白,半晌才大放悲聲,我簡直不相信她已離我而去了。就在上個月的一個星期天,她從發射架場抽空到連隊來看我的學習情況,還給我帶了些營養品,囑咐我注意身體,注意考試前複習調節;還記得我剛進入北國軍營的第一年,我被分配在發射營,認識了她,她便成了我的大姐。當她知道我想報考軍校時,她又伸出了熱情的手,為我輔導物理、化學課程,記不清犧牲了她多少個節假日,同時,還教我許許多多的人生道理,給了我莫大的鼓舞和力量。
在她遺體告別的那一天,烏雲低沉,哀樂在大漠中迴盪。常年不下雨的大漠,頃刻間,竟奇蹟般地下起了雨,淚和著雨,彷彿化成了一條河,流向大漠。兩位白髮老人,雙手顫抖地撫摸著自己的女兒,給了女兒最後的深深一吻;6歲的兒子也在父親的懷抱中,把一雙稚嫩的手兒拼命地伸過去,伸過去,希望抓住母親那溫柔的衣衫;戰友們佇立在雨中,傾聽著她的事蹟,在她的檔案裡,記載著一串串閃光的足跡:榮立一等功1次、二等功1次、三等功3次,年年被評為優秀黨員。這就是大漠給予她的回報。
夕陽西下,空曠深邃的大漠上,一個血紅的大火球,沒有一點遮攔地展現在我面前,朦朦朧朧的淚眼中,我彷彿看見大姐站立於乳白色的巨大火箭旁,一瞬間,大漠搖撼,像火龍一樣拔地而起,漸漸消失在大漠上空……
燃料是點燃自己/照亮別人的東西/火箭是為了夢想/拋棄自己的東西……我的眼睛再一次被淚水迷糊了,淚水浸透了天空和沙漠,跌落在那片戈壁大漠失血的土地上。站在大姐的沙包前,我強烈地感受到來自大姐的一方信念,把親和愛一併鐫刻在大漠。
鄒鵬輝,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諸於《人民日報》《解放軍報》《解放軍文藝》《讀者》《神劍》《報刊文摘》《青年博覽》等報刊。先後15次參加各類衛星、“神舟號”國家重大科研試驗任務,榮獲過中國晚報新聞特稿獎、全國第八屆、九屆優秀電視軍事節目新聞獎、中國報紙好新聞獎,4次榮立個人三等功。出版有報告文學《漠海紀事》,散文《心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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