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一角。 笪曦 攝
文 / 陳鵬舉
朋友發我一本書的封面圖片。封面是紅底,一棵幾何形黑色大樹、幾隻黃色小鳥。簡潔的三色,十分悅目。錢君匋曾告訴我,封面最多三色,多了就不好了。可見是大家之言。這是我寫的第一本書,幾萬字的報告文學,書名是《巴金和尋找理想的孩子》。三十五年前,我三十五歲,和芝麟一起寫的。
就著無錫錢橋一群小學生和巴老的書信來回,能否寫成書?當時的少兒出版社社長張秋林,讓他們社裡的編輯高蘊生陪我先去錢橋看一下。見到了那群小學生,感覺能寫。高馬上聯絡了社長,主要是讓他匯點經費,以便我們住上幾天,採訪之餘,還能在隨處的小攤上喝口小酒。
高是個妙人。那晚小醉,他秘而有宣,說今有三大詩人,賀敬之、郭小川,還有就是他高蘊生。我說前兩位大名如雷,緣慳一面。前輩是大名希聲,有緣得見,大幸!於是各盡一杯。匆匆那年,不知高前輩今可安好?芝麟與巴老熟。這書他寫巴老部分,我寫孩子部分。我和他文筆彼此瞭解,各自寫去,合在一處,竟然如一人所作。
賀敬之、柯巖夫婦。新華社 發
上述這些文字,老同學祥宏看到了,告訴我說,高在此五年後去世了,享年六十歲。金聲也給了我電話,說書裡提到的巴老兩封回信,他親眼見過,還發給我原信的圖片。
說到巴老的回信,我同事錦根和周斌年輕時也曾收到過。錦根的話題是關於《我們見到了彭德懷司令員》一文。巴老先後回了兩封信。周斌求教讀書和寫作問題。巴老也回了信。這幾封回信,後來我都讀到了。直覺是巴老目光平視,捧著真心。
寫這本書的時候,我還沒見過巴老。一些年後,“朝花”副刊五千期了,我隨芝麟、沈揚、錦根一起拜訪巴老。巴老不擅言談。不多的話,說到了他和“朝花”的一些關聯。回來後,我憑記憶把他說的話記錄下來。排了鉛字,列印了一份,送他過目。這就是後來刊在“朝花”五千期紀念版上、署名“巴金”的文章《我的祝賀》。
前年吧,去上圖看學生陳穎。她說湖南路轉角的一家網紅店,冰激凌好吃。我們散步過去了,不想就近是巴金故居。我第二次走進那個院子,佇立良久。轉眼二十多年,階前芳草依舊。
向公眾開放的上海巴金故居。新華社 發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受命創辦“文博”版,並撰寫“文博斷想”專欄。幾年後,教育出版社陸曉波聯絡上我,要我出一本《文博斷想》集子。曉波是陸一飛公子,之前我們並不認識。我提醒他“文博”版有好些好作者和好文章,提議出一套《文博》叢書。出版社很快答應了,指定我做主編。
叢書共六本。作者分別是劉旦宅、江宏、蔡國聲、潘亦孚、高阿申和我。劉不世出,江是名士,見識和文筆自然林壑高遠。蔡學徒時就接觸文玩,他寫文章,習慣把筆夾在中指和無名指之間,令人驚奇。亦孚是溫州人,家在鹿城城郊的雪山上。據說餘秋雨的《山居筆記》,是在他家開筆的。他流連書畫,文章也寫得好。阿申當時還在東臺路古玩街設攤。他寫瓷器研究文章,每個字都自我較勁。我旁觀他多時,知道他是個有雄心的人。書籍設計和書名題寫,是劉公子天暐。他喜歡裴將軍碑,字寫得大氣。
教育出版社講究用詞規範。我有幾個用詞,編審感覺有些麻煩。我解釋說,文言文裡有的文辭,白話文似該接納。結果很有幸,編審對我網開一面。
這套叢書,當時是曉波花了十幾個日夜,手工一頁頁貼出來排版的。有錯的地方,還得逐字逐條剪刻下來,重新拼接。
給排版好的字模上墨。新華社 發
見到新書那晚,出版社薛培華、曉波,還有江宏、天暐和我,約了個地方飆歌。年齡相仿,又投緣,一時間說的比唱的好得太多,蠻瘋的。窗外復興公園夜涼如水。培華喝醉了,握拳連連捶我的膝蓋,不停地說,我倆是好友。天暐素來重禮節。那天他緊抓酒瓶不放,只管自斟自飲。想來他是更醉了。
隔天,阿申請大家吃餃子。天暐代表他父親出席,早早來到了高家。阿申心直口快,即席舉杯對天暐說,今天主要是請你的。引得滿堂大笑。
當時都不知道,叢書中劉旦宅所寫的,是他平生唯一一本藝術筆記。這套叢書的分量,原來很重。
世紀之交,劉旦宅策劃出一本《海派五十家》。書中五十篇千字文,請徐建融、盧輔聖、江宏、毛時安和周陽高等,各家挑選撰寫。後來,定了我寫序,我成了主編。我在序言裡,說了個想法:《海派五十家》中的“五十”,不是序數,而是一個數。面對藝術和歷史,所有的人群必然瓦解,所有的幫襯都是輓歌,只剩下孤獨的個人,去爭奪光榮。
書中的千字文,有兩篇我寫了篆刻家。一篇寫陳巨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上海中國畫院見過他。他個子小,一雙腳也小,可頭顱碩大,見了難忘。一篇寫吳子建。我和他苦無交集,擋不住劉旦宅先生激情勸說,也寫了。去年,我學生啟程結識了子建,又在網上無意翻到我的那篇舊文。感覺有緣。特地安排了我和子建的初見。至此,舊文存世,已二十年。
這本書的責任編輯還是曉波。書籍設計做得也好。內頁有烏絲欄的感覺,繁體字,配上書畫印佳作,厚重大氣,自是天暐做派。
還有一本《驚豔:陳詩張畫》,是張桂銘和我合著的。張和我都肖兔,張比我大一輪。我三十幾歲時,在畫院和他初識,互有眼緣。他說要送我一張畫,我立刻感謝。曹用平在一旁笑著對我說,我會看好桂銘,讓他儘快畫出來。
我五十幾歲時,那天在張家。張問我:“是否願意合著一本書,我的畫,你的詩?”我感覺意外,說,“先生抬舉我了。”他含笑說,“是我一個心願。”又說,“你答應了,就忙你的吧。接下來出版的事,我來安排。”
我們擬了書名。想到“驚豔”二字。他一時沉思不語。之後他說,“豔”字是他女兒的名字,是否會“驚”了她?我說,哪會?只會讓她“驚喜”。他笑了。我說再加上“張畫陳詩”四字。他說好,不過要換個次序,“陳詩張畫”。我說,“先生是長者,該在前面。”他說,“‘詩’一定是要放在‘畫’前面的。”
他作五十多張畫,我寫五十多首詩。原先說,看一張畫,寫一首詩。後來發覺,他所有的畫,放在一起,像是一張大畫。我的詩好像也這樣。飽覽了他的畫,我用朵雲軒的陳年花箋書錄我的詩,竭力想配上他的畫。
作為書的序言,我們合作了一張畫。他畫,我題詩。我提議由我先題,然後他畫。果然,效果很好。這張合作的畫,他讓我留著。我問他,“我的詩箋,可喜歡?”他說,“當然喜歡。”我就把全部詩箋裱了單片,整合一盒,請他儲存了。
那天在印刷廠校色。出門時,他突然說了句:“我的畫能配詩,以後誰也不要說我畫的不是中國畫了。”那音容笑貌,忘不了。
一直有人說張是“中國的米羅”。其實,米羅是到了日本,見到了浮世繪,才變成我們熟知的米羅的。而日本的浮世繪源於中國。這麼算來,米羅的畫,好比是中國畫的孫兒輩。這個道理,大畫家都懂。黃永玉和石虎,都和我提起張,吳冠中也寫文章誇獎張。而這三人,都和張沒交往。張是中國畫家。他天賦的色彩和空間感並世少見。
參觀者觀看展出的浮世繪作品。新華社 發
張請袁銀昌作書籍設計。銀昌也是別緻的人。譬如封面上“驚豔”二字,應他的要求,我寫了個“驚”,張寫了個“豔”,猛然放到了一起,好別緻。這本書,很快由祝君波當時主持的出版社出版了。
還得說到安樸。那年,他退休前做了一件事,是促成《解放日報》“彩色畫刊”版用整版圖文介紹《驚豔:陳詩張畫》。這份榮光,對於張是瓜熟蒂落,對於我是極意外的。
我和張最後一面,是在從嘉興回上海的車上。在此前幾天,我說他的畫有三個特點。一是每張畫都不一樣,二是每張畫都像是區域性,三是每張畫看了都記不清。他說他因此想了幾天,他問我,“是說我的畫好,還是不好?”我說,“是說好。”
之後沒多少天,張去世了。追悼會上,播放了我學生雙強幾年前做的一個影片,是我寫張的一篇舊文,題為“豔色天下重”。
屈指算來,是《驚豔:陳詩張畫》出版七年之後,他去世的。到今年,是又一個七年了。
(刊於2021年11月11日解放日報朝花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