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上的人家
文/李強國
1963年6月,母親的第五個孩子出世了,一盤炕上躺著七個人顯得擁擠,我便離開了父母,和我的爺爺奶奶住在一起。我的那個一席之地,也讓給了剛出生的三弟。
爺爺大名叫李雲高,上有六個哥哥,爺爺最小。那年,我荒齡七歲。1896年9月25日出生的爺爺,已經68歲了,個頭矮小,是個乾瘦乾瘦的小老頭。
爺爺的曾祖父是個愛唱高調的鄉下人。生於嘉慶元年,卒於同治八年5月15日。娶妻張氏,不久便去世。繼室馬氏,生於嘉慶二年6月5日,卒於同治六年11月13日。馬氏生有二子,長子名鳳奎,次子金奎。金奎咸豐三年(公元1853年)7月出生,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7月27病逝。
鳳奎,字本善,娶妻蒲氏。1852年10月12日,喜得獨子,名喚順清,大名長生。長生娶妻王氏,鄰村蘆家礆人,1854年4月18日出生。王氏從1874年到1896年共生七子,分別叫應高、應科、林高、繼高、應章、應祿、雲高。長生逝於1917年10月15日,王氏逝於1932年7月2日。
逢年過節時,爺爺會在街(gǎi)裡置辦上些食物,拿上些紙錢、香和黃表上墳祭祀去。
紙錢是用紙釘在麻紙上打出來的。後來我大些了,打紙錢的事就由我來做。把裁好的一沓麻紙放在木墩上鋪展,有鐵製的紙釘壓在紙張上,一手握緊紙釘,一手握著木錘使勁捶在紙釘的上端,紙釘不停地在紙上移動位置,木錘不停地捶,就會在麻紙上軋出一串串的銅錢樣子來。
黃表也是自制的。黃表紙是棉絮加造紙的其它原料製作的紙張,十分柔軟,易著火。父親在農閒時就染黃表,把表紙折成一沓又一沓,並用紅藍二色的印章壓一下每沓黃表,藍色印的圖案是五雷符,紅色印的圖案是盤腿而坐的佛像。這些印章都是在堅硬的木頭上刻出的圖案。逢集遇會的時候,父親帶上自制的黃表和從二道販子手裡買來的香把,在城裡街頭上出售香紙。
爺爺不信神,但他不忘祖先,給山頂上的那些入土為安的先人們燒紙從未懈怠。
我家的祖墳有許多。據說最早的祖墳在蔡家畔。我見過最早的祖墳在沙坪川。解放後那裡建了衛生學校,墳場在衛校校區西邊,有望柱和牌坊。從那之後,村裡的李氏分為兩支,一支在後莊,一支在前莊。我們這一支屬於前莊,分開的祖墳在背和川的小石雁,和御史蔡麟的墳場接近。解放前,官道走背川,那裡有官家豎立的路牌。大山下的陳家塔,過去是墳場。當然,都是古時候有樣場人家的墳地。
到了清代,先祖李孔生從山西柳林返回了五里灣,生有七子,墳地在村裡的花豹嘴。那裡我也去過幾次,根據墳場看,李孔生的墳也是後人請的先祖空堂墳,他也沒有埋在這裡,他的墓地在山西還是在小石雁?沒人能說清楚。他的足下,有一門頭埋了八代人。李孔生之墓碑立於康熙五十六年。
我們先祖是李孔生六子李迥,字佐周,娶賈張家溝賈氏為妻,是殷實人家。李佐周生二子,長子修元,次子貞元。修元生李燦,字文燦。文燦有出息,為官在榆林府,後來調往西安為徵侍郎,俗稱掌案,住在井子灣,石窯三孔,穿廊挑石,左右廂房,有馬廄,有大門,並有象徵功名的旗杆高高豎立。擁有村裡大川許多良田,田地上建石窯一孔,上頂樓閣,窯外是院子,應該是作物水田打糧蓄物生產期間的暫居住所。
次子貞元,生李耀、李顯二子。李耀為鄉飲介賓,生子李本固為武生。李顯生子李本善,李本善生李長生。
李貞元的墓地在村中後莊的楊坪。我隨爺爺曾去過那裡。
李孔生是李天福的六世孫,爺爺是李天福的十二世孫,但我不能確定李天福的墓地在哪裡。細心推敲,應該在小石雁。
爺爺提著柳笎,帶上祭品和香紙給老先人們燒紙,每次都帶著我。
李顯和他的兒孫都埋在劉家峁的山上。墓地裡長有許多高大的柏樹,背畔的邊稜上有三顆一抱粗的大柳樹,一棵樹的正軀幹是空心的,但枝繁葉茂;陽畔上是登山的路,畔稜多有酸棗樹。顧名思義,這劉家峁之名源於劉姓人,最初是劉家的山田。從明代的碑記或者口傳可知,明代村裡只住著李姓人,有一戶王姓人王天賜,明代時住在村裡的背灣,稱為王家舍窠,他是李姓人的丈人,沒有這層關係,他也不可能在這裡安戶。李姓人是旺族,有總兵李昫,遊擊李棟,鎮撫李承詔,哨總李一彩,巡檢李天祜。劉家應該在明代之前住在這裡。
墳場裡有七座墳,李本善、李長生都是樓碑,而李顯是圓頭碑,並且只有一米多高。
爺爺燒紙、上供、點香,每一處我都磕頭。陝北人有句俗語,神三鬼四人一頭,意思是上廟給神磕頭是三頭,給死去的人磕頭是四頭,給長輩磕頭是一頭。但是爺爺教我磕的都是三頭,在他心中,祖上歸天就變成了神。爺爺的這句話,至今我牢記心頭。
爺爺很節約,供品都放的花樣多,數量少,即便是一個圓餅,他也只用指甲掐一小塊兒放在碑前的供桌上。祭祀結束後剩下的貢品,就都讓我吃了。
後來村裡要劈倒劉家峁,填平楊家溝,祖墳遷走了。遷墳時正是我上學的時候,但我也去了,不是幫忙,是去看熱鬧。
我的二大哥李宗富,用钁頭把敲著先人李顯得腿骨說,老先人你是個弄子,一窯家當徹叫你給弄完。我才明白,李顯只會敗弄家當,不會掙家當。
我查閱過合龍山的碑記,嘉慶二十五年、道光二十二年、道光二十六年的題名中都有李顯。
爺爺小時候家裡很貧窮,他曾告訴我,他穿新衣裳新鞋是在他五哥結婚後的事,是他的五嫂給他做的。有句老話說得好,老嫂當母,不能說沒有道理。
我的奶奶於1901年3月14日出生在鄰村柳家莊,小名叫玉,大名自然是柳玉了。
爺爺雖一貧如洗,但自強自立,在借居別人窯的情況下,購置了不少山川田地,種植花果樹、蔬菜,發展經濟。
我記得我家在牌樓川有一塊水地,有棗樹、柳樹,有幾十年的一架葡萄,粗藤有胳膊那麼粗。一到秋天,奶奶坐在樹下捻線線,同時照看葡萄和紅棗。
蔡陽山下的塔地坡坬上,也是我們家的花果樹地,那裡有青皮杏、甜核杏、棉杏,有兩棵小果樹,一棵老果樹,地畔和坡地上長的都是棗樹。
堖畔山上有十幾畝山地,其中有三處長著高大的棗樹,結的是長棗,應該是幾十棵棗樹。
爺爺和奶奶走到一起後,於1920年3月14日生下我的伯父李崇梁。爺爺說,伯父很勤勞,又能吃苦,後來成為家中的頂樑柱。
爺爺善於作務蔬菜,種的蔬菜相當有名氣。大伯挑一擔蔬菜就能換回幾塊銀元,很快日子就好起來了。
有人說,村裡有人討教爺爺韭菜怎麼種,爺爺伸出一個手指頭,就種這麼深,保證能出好苗。結果下種有二寸深,自然長不出來,種子爛在地裡了。又來找爺爺,爺爺瞪著眼睛吼道,叫你種上薄薄一指頭厚,怎麼種的那麼深呢?爺爺這一指後來成為村人說事的笑話。
1946年夏季,我的大伯因病去世了。
大伯娶大媽後,先生一女秀蓉,又生我大哥,1946年12月29日,我二哥出生了。在陝北,父親不在了,出生的孩子叫墓生生。
我二爸李崇才是1923年六月初八日出生的,很幸運,上過冬學,識字不少,能打會算,在李秉良的鋪子裡當夥計。
我父親李崇豐是1936年六月初八日出生。而我唯一的姑母李芝蘭是1929年八月初六出生的。
解放前,我爺爺花錢買了一塊宅基地,地點在村口,左為石峁,峁上建有枕頭窯為殿的文昌廟,殿後有魁星閣,前側低坬處建有佛廟,右山下是我大爺爺李應高的居所,建有五孔窯洞。
爺爺所買土地地主叫李懷義。這一方土地稱為戲樓墕,因為當初廟旁有戲樓。這塊土地是由舊時右山滑下來的土堆起來的。右山是滑坡,至於是什麼年代堆積起來的,就不知道了。爺爺尋地基,一直往下挖都是虛土,最終放棄了。
我二媽叫劉淑琴,是馬家坬劉家的掌上明珠,和我二爸成婚後,就去了橫山的石灣鎮經商。那時,爺爺又買了李巨寶和李懷寶後人共有的打糧場,因為位置高,人稱高場,後稱高場院。爺爺在那裡砌了六孔窯洞,結束了借窯住的生活,從那時起,爺爺變成了七佬,奶奶就成了七老婆。爺爺好名聲,眾人說起七佬,都誇是好手家。
爺爺有良好的品德,雖然沒有上過學,在那個文盲遍地的時代,都說爺爺是好文化。我沒上學時,就認得許多的字,也會加減乘法。具有二三年級小學生的水平。爺爺為了讓我練字,讓他的侄兒木匠李崇喜給我做了一個沙盤,把沙子放在盤內,用手搖搖木盤,沙就平整了,把字一筆一劃寫在上面,然後再次搖搖沙盤,繼續寫字,許多字我是在沙盤上練會的。
爺爺喜歡講他自己的故事。說他在城裡做生意,手頭有點緊,借了朋友20塊銀元。過了幾天,爺爺把銀元託付另一個朋友轉給他借錢的朋友。後來,借錢的朋友向爺爺討賬,知道爺爺不是賴賬的那號人,說話很客氣。後來三個人一碰頭,轉錢的朋友說自己早就給了對方,二人爭得臉紅脖赤。第二天,爺爺又給當初借錢的朋友20塊銀元,說那錢自己放在母親給自己做的紅肚兜裡了。後來我明白,爺爺是為了免事,一肚子裝走了。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也是少吃沒喝的歲月。我們的花果樹地、葡萄園裡,到了成熟的季節,經常有娃娃們偷的吃果子、杏、葡萄、紅棗。爺爺站得遠遠的,大聲罵道,龜茲茲王八日的,做什麼叻?看老爺剝你碎儒日的那皮。但從來不去追趕那些饞嘴的人。
我小時候多病,爺爺不時揹著我尋醫求藥。在小河邊攤石砭地,種菜,種菸葉,種菸葉,到城裡賣旱菸,我像爺爺甩不掉的肉尾巴,總是跟在爺爺的身後。
一到冬天,睡在熱炕頭還是喊冷,爺爺眨眼示意我下炕去加碳,這事兒我必須偷偷去做,奶奶發現是絕不允許的。為什麼呢?買不起碳麼。
每天早上,睡在前炕邊的奶奶就早早起來,下炕生火,給爺爺滾一碗油茶,給我舀一勺。我一起來,就端著爺爺的痰盂去倒爺爺唾下的痰。爺爺和我一樣,天冷就哮喘咳嗽。抽菸的爺爺痰多,痰盂的痰不好倒淨,我會抓些黃土撒在痰盂內,用小木棍攪拌才能把痰盂打掃乾淨。
1965年冬,我二哥被大隊領導推薦去參軍,爺爺很不高興。因為大伯早走了,而後大伯的女兒也走了,爺爺心酸,擔心有個三長兩短,他傷不起那個心。
二哥走之前,一大家人合影,其中最難看的是我,褲帶吊得老長,小指頭正在鼻孔裡掏鼻屎。那應該是我第一次照相。
為了生存,爺爺在集市上買些麥子,回來我幫襯著磨成面,蒸成硬麵饃饃,由我拿出去賣。那時人窮,給村人賣饃饃,大多是賒賬,過三五天才能拿到錢。
1968年7月,我給我二叔李崇福賒了兩個饃饃。但是,經常蹲在礆畔上的二叔好長時間不見了。8月11日,我二叔老瞌了,我告訴了爺爺,爺爺很難過,嘆了口氣說,老子還沒死來了,你就走了!
二叔比爺爺小十歲,二叔的哥哥李崇棟,也就是我的大叔,是1893年出生的,比爺爺還大三歲。老人們常說,婆婆媳婦一齊坐月子,不能說是沒有根據的,爺爺小於親侄兒,就是最好的例證。
爺爺是不是共產黨員我不清楚。那時白色恐怖,爺爺是個事事時時小心慎為的人。1930年秋,他和他的大侄子李崇棟在合龍山下的響岔灣深水裡半夜三更幫過游擊隊員撈手槍。可惜,他的大侄子卻在撈手槍的三年後就去世了。
爺爺給1944年出生的大哥起名叫富軍,1946年出生的二哥起名富國,1955年出生的我哥叫治國,我是1957年出生的,叫強國,而1963年出生的小弟叫安國。這些有家國情懷的名字,都是爺爺給起的,也反映出爺爺積極向上的一種精神。
文革期間,在供銷系統供職的二爸被人誣陷,在橫山縣的看守所裡關了一年禁閉。我大爸英年早逝,二爸中年遭遇不測,瘦小的爺爺急得臉色幹黑,而奶奶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淚。
二爸出獄,提個手提包,戴著藍色的帽子,脖子上圍著圍巾,衣服整潔乾淨,斷然不像一個剛從監獄裡出來的人。奶奶先是給二爸滾了一碗油茶,讓二爸暖暖身子,然後張羅著給二爸做飯。
父母與兒子團圓,應該是件高興事。可是,奶奶和爺爺只是問了二爸一句話:“回來了?”二爸也只是“哎”了一聲,再沒有過多的言語。後來我明白,在那時,話越多越傷心。
從二爸的著裝上看,二爸是個講究的人,也能看出二媽也是一個極其有愛心、有責任心的人,想盡一切辦法,把衣服送進牢房,唯恐二爸受了寒冷,比起今天快手抖音中那些秀恩愛的表現的更加實在。
1973年11月18日,我的爺爺去世了,那年他78歲了。正是寒假裡,父親沿用舊習,請了村裡的王樹心,城內的餘田民,魚池溝的王丕亮作為指禮先生,為爺爺辦祭祀事,我也在其中並寫了主祭文。
人生大事,莫如親喪。在祭祀中,七老門頭所有的人都披麻戴孝,跪拜在爺爺的靈堂前,尊崇孝儀,以行孝禮。
爺爺有17個侄兒,8個侄女,卻有四個侄子一個親子早早撒手人寰。不過人丁興旺的家族,孝子賢孫已達一百幾十號人了。
過去,爺爺在世時一大家基本上是同家過日子的,生活中互幫互助,家中養蠶、紡線、織布、抽絲,這類女紅活,還是我大媽最能幹又肯吃苦,織布染布的活基本上是我大媽乾的。奶奶主要是捻毛線,倒線子;母親是拉下手的人,主要是用紡車紡線。那時,家中有三架紡車,一架織布機。我大哥富軍1961年結婚,大嫂賀菊花也成了幫手。我們這些孩子,只能幹些挖草砍柴採桑葉的活,家大人多事雜,加上那是在困難的時期,大媽和我媽吵嚷的事時常發生,過一會兒又息事寧人,各幹各的。分窯是1966年的事。
大媽活的不容易,荒齡25歲時大爸走了。守著三個孩子,可是我的大姐秀蓉長到17歲時也走了,大媽怎能不傷心呢?
大媽善於精打細算過日子,又極其有愛心。家中仍然儲存著一張老照片,是1964年拍的,坐在凳子上的大媽懷裡站立著我的弟弟宏斌,我二爸的二兒子。
大媽叫方繼珍,1921年11月24日出生在清水溝村。我曾跟著大媽去坐過孃家,到了東門灘穿過河岸上的莊稼地,就在晉溪洞對面的河岸邊上船,劃到對岸下船,過了望月臺的大路,就到了清水溝村。大媽說話直,性子有些衝,但從這些小事上,可以看出大媽是一個善良賢惠的人。
後來,二嫂生下兩個孩子後,去了河北的深澤縣,到二哥的工作單位,住在勝利油田的家屬院。上世紀80年代,我到河北留史鎮販賣羊皮,返回時曾到深澤看望過二哥二嫂。那時起,大媽一心一意幫襯著大哥過日月。在村子後莊的牛圈山券了四孔窯洞,娶了孫媳。1986年8月6日天未亮之前,大媽提著一筐芫荽到城裡去賣,在張家砭村的公路上躲避來往車輛時,因燈光刺眼,不慎跌下路畔而去世,那年,大媽66歲了。
比起大媽,我的奶奶就幸運多了,由於爺爺善於經營土地,日子相對而言過得舒心。奶奶的孃家生活條件差,也支援過不少孃家人。奶奶的姐姐是城裡人,無法生存,常常呆在我們家。
大媽和我母親性格直,都是燥性人,也許那是生活逼的,時常有無名火拋向奶奶,奶奶從來不還口,只是一句話,我又沒惹你。奶奶對我說,你大媽可憐,你媽養育你們六個兒女,也不容易。生氣也好,把心裡的冤屈放出去就好受了。
奶奶最疼愛我。多病的我消瘦的像一隻猴,因此,我的外號叫二猴。1981年正月24日我結婚了,十天後就分家。奶奶喊我父母,讓他們多給我分些五穀雜糧,擔心我的日子不好過。因為疾病的折磨,在長輩人的眼中,我是個沒有生產勞動能力的人。
我要感謝我火爆脾氣的妻子,分家後我仍然住在高場院,父母搬到了背灣的新宅,是妻子高一碗低一碗代我孝敬奶奶,幫奶奶翻身,洗洗涮涮。
1983年12月初五,奶奶走了,我也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
奶奶走後,一直和諧的大家庭發生了矛盾,父親和大哥翻開了老賬,說我二爸二媽帶走了家中從前的所有財富,卻給大家庭沒有回報。因此,大哥佔有了分給二爸家的一棵榆樹,父親佔有了一棵樗樹。我解勸過父親,也勸說過大哥。
其實,我不是當事人,但我知道真實的情況。我是爺爺奶奶的小棉襖,他們都對我細說過。當年券高場院這六孔窯時,爺爺託人給二爸捎去好幾千銀元,二爸將銀元換成小米僱馱馬運回家中,除自家生活所需外,當工錢給了券窯的人。合作化時,二爸將手頭上僅有的200塊銀元交到了供銷合作社作為股金,改制後這銀元也就沒了。
二爸生有六個孩子,僅靠二爸一人養育,日子也不寬裕。因此,二媽當年紡紗織布,裁剪衣服,賺些小錢貼補家用。我爸16歲那年,也在石灣生活了一段時間,幫助二媽織布,戴著一個金戒指被我二媽要走了,二媽不是貪財,擔心我爸把戒指丟了。
我爸是爺爺中年得子,疼愛之心自然就會多些,何況大爸不在了,二爸又在門外,我爸屬於頑皮的孩子,大哥那時也小,因此,對家庭貢獻大的還是我的二爸。
文革期間,二媽回到老家,爺爺讓我從院中碾盤底下的土中挖出一個小鐵桶,裝著20塊銀元,這是二媽出嫁時給二媽陪送的嫁妝,爺爺一文未動,交給了二媽,說這是二媽孃家人的心意。
1984年冬,我去石灣趕集,對二爸二媽有了更深刻的瞭解。
二爸在石灣街上砌了四孔石窯,窯前建了門面房,經營著百雜貨。每次做飯,二媽按人數,用盒盒量的下米麵。拿二媽的話說,一頓省一口,一年省一斗。在二爸二媽的身上,寫著儉以養德四個大字。
其實,我二爸二媽的心上也有傷疤,1988年六月初二日,二爸二媽的二兒子宏斌,因車禍去世,不足30歲。我的二大哥宏儒,即二爸二媽的大兒子,因病於1990年6月18日病故,白頭送黑頭,是多麼煎熬的日子啊。
1997年10月18日,我二爸去世了,終年78歲。
剛強的二媽,仍然打理著生意,還種著蔬菜。我多次去石灣看望二媽,因為我的大媽去世了,我的母親也不在了。二媽,是我僅存的一位親媽。
我的媽媽叫鄧淑珍,和父親是同齡人,生在綏德城內,祖先居所在鄧家樓,生育了我們六個兒女。我結婚後,父母離開高場院;我三弟結婚後,他們又離開了背灣新宅,借居在圪嶗裡。
1990年,我因疾病,不外出做生意,在家中種菜種花卉,加工皮貨,母親一針一線為我縫了不少的狗屁褥子、皮馬甲、皮暖鞋裡子。後來,母親腦萎縮,變得遲鈍,每天早晨在村路上散行,我時常給爸媽割肉、打豆腐、買饃饃。2001年10月,北風呼嘯的日子,我睡在媽媽身邊陪伴著不省人事的媽媽,陪伴痛苦的爸爸,不到一週,即10月22日,媽媽走了,才66歲啊!她走的這一天,也正是我出生的日子。我很傷心,多次揹著家人,偷偷來媽媽的墓前啼哭,泣下了這樣的詩句。
我去了山頂上的人家
那是寂寞的土堆
誰也不在意的那個潮溼的裡面
總有一個人在輕輕的說話
她的嘮叨
從我懂事那天起就從未停止過
諸如吃飯了 去上學 快去睡覺吧
下雨了 小心路滑
她有六個兒女
她想著法兒過日子
為了一禮拜能賣上兩次血
她帶上綠豆 南瓜去疏通人家
她說 她是男人的骨頭
鐵打的骨架
山裡 有她留下的腳印
溝裡 有她踩下的泥巴
她在五十三歲那年的冬天
不方便下地了
她沒有眼淚
老是說 我放心不下
每年的清明節
我準時來到山頂上的人家
在寂寞荒蕪的土堆前
我會獻上好吃的東西 插香焚燒紙錢
然後靜靜地坐下來
像個孩子
不斷的輕輕呼喚
媽媽 媽媽 ……
我看您來了
論起父子關係,我的大哥富軍和我的父親最密切。長於大哥七歲的爸爸,從小就給了大哥不少的父愛。大哥文革前,給地區衛生學校攔羊,校長是蒲家礆村的蒲賢祿,對大哥特別關照,將大哥安排在縣醫院為拉水工,就這樣,大哥吃了公家的飯。
大哥算得上大孝子,無論對爺爺奶奶、大媽、我的爸媽都特別好。正因為如此,一個上班的工薪階層人,給兒子結婚時手中缺錢,我給我的大哥在經濟上幫了一定的忙。
大哥講義氣,思想簡單,是一個怕事的小腸腸人。退休後回家作務莊田,品行好,在村中大凡紅白喜事上,所為有度,後來染上肺癌,於2011年正月初一去世。病重期間,我看望過三次,每次給大哥200塊錢,大哥雙手抱著胸腔,低聲拒絕我,說他要錢沒用。大哥越是這樣說我越難過,止不住的淚水就流了下來。我曾讓我的兒子小飛去看過他的大大,這是一種情分,拋不開的血緣關係。
大哥走後,父親一下子老了許多,平日開懷大笑、愛開玩笑的他,話也少了,少了更多的是笑容,身體漸漸跨了,像我的爺爺那樣,老是氣喘。
十多年前,爸爸患上了癌症,那時我二康朋友多,是神木的劉濤劉主任給做的手術,一直未轉移。因為哮喘,爸爸每年住院,我先是買了氧氣袋,後來又拉回氧氣罐,再後來我妹妹買了製氧機。
父親由肺氣腫發展為肺心病。2012年住了三次醫院,做了兩次手術。醫生擔心他因為心臟有問題經不起手術,後來我求了二康慕懷元書記打招呼,才讓宋林給做了手術。
2013年正月初三日,爸爸去世了。
爺爺去世時78歲了,二爸去世時78歲,爸爸去世時也是78歲。
爸爸是共產黨員,當了20多年的生產小隊長,進過村委,得過獎,坐飛機到省城開過會,是最能吃苦的好黨員。
比較而言,二媽高壽,她是在2016年10月15日去世的,享年90歲。二媽去世後,我去了石灣兩次奔喪,去看望二媽,那最後的一眼至今銘刻在心。二媽很平靜地躺在靈床上,我揣了揣二媽冰涼的手,心想長輩們走了,自己一下子也顯得蒼老了許多。二媽是10月22日出殯,那天是我生日,宏芳大姐知道後,把我支派回綏德,鄉下人的喪事流傳著古老的習俗。
22日那天,我站在合龍山上,面向西邊,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喃喃地念叨著,二媽,您一路走好!
當年世人羨慕的高場院,失去了往年紅煙吵鬧的喜悅日子,如今變得冷冷清清。六孔石窯的主人們都去了遠方,我們這些後人也各在一方,空虛的老宅成為了記憶。
今年夏天,我寫有關村裡的人和事時,順路來到了我家的老宅,心裡泛起了五味雜陳,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便在採訪本上寫下這樣的幾句話。
如今 愛我的人去了遠方
老宅零亂
我在老棗樹下像個孤兒
眼巴巴地等待著
從前
昨天,我上墳了,那是我們家的棗樹地。爺爺年邁時自己看好的一塊墓地,後來請了米家礆村的陰陽米文倉堪輿。因此,爺爺奶奶過世後就安葬在這裡,我的爸爸媽媽也安葬在了這裡。大爸大媽和大哥另請了墳地,二爸二媽留在了石灣。
我買了許多供品許多寒衣紙,給山上住的親人們送吃的東西送冬天禦寒的棉衣。這些懷舊的情節時時提醒我,人必須要有良心,必須要有感恩的情懷。
我在燒紙時,會向爺爺奶奶,大爸二爸,大媽二媽,我的爸爸媽媽,我的大哥說說話,說說家人們近來的情況,這已經成為我的一種習慣,因為,這些親人,這些住在山頂上的人家,永遠在我的心中不缺席。
當我結束這篇文稿時,我不由地嘆息:親人們,有一天我也會來見你們的,至於時間,那是遲和早的問題。
2021.11.3
本文作者李強國老師近照
作者簡介:李強國,男,陝西省綏德縣張家砭鎮五里灣村人,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生於鄉下,農民,喜好詩文,有作品散見於縣級、市級、省級、國家級刊物及網路平臺。兼好《易經》、宗教、民俗諸文化。現供職於合龍山道觀,從事宗教、國學、心理學諮詢及研究,偶有詩文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