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朋友約我去寧波鄞州看望一位比丘尼。她是我素未謀面的台州老鄉。
春天的一個午後,我坐上了去寧波的高鐵。雙肩包裡塞了幾件換洗衣服。
朋友是一位古建築專家,他在寧波火車站接上我,開往鄞州鄉下。
十來分鐘後,路邊的高樓大廈變成了綿延不絕的工地。大地被一道道地掘開,埋進一根根粗壯的水泥墩子。到處都是矗立的腳手架和散落的沙礫。我們的車子在一條兩側都是工地的小路中間停下。
朋友下車,推開路邊一塊碩大的木板——原來那是一扇大門。他回到車上,把汽車開進院子。
院子裡堆滿了磚頭、木料、鐵皮、石塊。左側是一座白鐵皮搭建的棚屋。棚屋中間有兩扇漆成暗紅色的鐵門,門頭上掛著一塊黑匾——“三聖庵”。
門打開了,我們走進去。整個世界頓時安靜下來。
02
法師是臨海缸窯人。在寧波20年了,還只會說臨海土話,和少許寧波方言。
法師今年65歲,個頭不高,表情柔和,頭上剛剛冒出灰白相間的發茬。她用目光迎接我,眼神親切像是故人。若不是那身灰色的法衣,我會錯以為她是我永安溪對岸的一個親戚。
永安溪和始豐溪在永豐鎮交匯後,稱為“靈江”。缸窯村在永安溪南側、括蒼山腳下;我的老家在永安溪北側的一個山岙裡,抬頭就可以看見括蒼山的主峰“米篩浪”,我們同屬臨海括蒼鎮——以前叫張家渡。
法師出生的“缸窯”村,早就不做缸也不燒窯了。村裡的老人都不知道這個村哪個朝代曾做過缸燒過窯。法師15歲時,村民在山坡上幹農活,偶然挖到了堆滿古陶瓷片的地層。
訊息很快就傳開了,從靈江下游的椒江開上來一艘船,停泊在村外的江邊。有人下船進村收購瓦片缸爿,說是鹽場裡曬鹽用的,七角錢一擔。
村裡的男女老少都去挖,法師也不例外。挖到完整的罈罈罐罐,就用鋤頭敲碎了賣。七角錢不是小數字,那時候可以買四斤米。
進入21世紀,因為修建高速公路,缸窯隔壁的梅浦村翻出了宋代古窯址,出土了巨量器物,據說還包括品質上乘的官窯“秘色瓷”。
法師出家前是一位鄉村裁縫師傅。活動範圍主要在本村以及上下村。東家自己買好布料,裁縫挑著洋車(縫紉機)上門來做。工錢一天一元,另帶供飯。
為了節省費用,東家總是把這一天用得很滿,再晚都要把布料做完。所以法師總是很晚了才深一腳淺一腳地挑著洋車摸黑回家。
1995年,一天晚上,法師做了一個夢,夢見和她爸她媽、姨母姨父,五人結伴遊覽臨海長城。突然,城牆在眼前裂開,四人已經過去了,只留她一人在後面。
法師從睡夢中醒來,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懼。是因為他們四人都信佛而自己不信嗎?
法師的外甥女,18歲就在天台山出家。1995年前後,法師跟著外甥女來到普陀山,住在悅嶺庵。
1997年,法師在舟山雷峰寺剃度出家,法號士宏。
03
在舟山,有一次,士宏法師在聽師父講經時,竟迷迷糊糊睡著了。
睡夢中,她正在縫紉機上做衣服。一位小個、圓臉、麻面的老師太遞給她一件舊袈裟,說,這件袈裟破了,請你補一補。袈裟疊得四四方方的,她恭恭敬敬地接過,就醒了。
1998年下半年,士宏法師到了寧波廣德庵。離三聖庵不遠。
三聖庵在寧波鄞州童王村。傳說,宋代王安石調到鄞縣做知縣,弟弟王安基也隨兄赴任,定居在童家村。王安基與同村童閣老、劉國醫三人,樂善好施,救難濟困,造福鄉里。後來村民感念三老聖德,建“三姓殿”設供紀念。
康熙初年,“三姓殿”改名三聖庵。道光年間,有信女王氏,在三聖庵出家,法名成古。之後衣缽又傳了四代:成照、禪定、光福、空月。
1998年,空月師太恢復了三聖庵的前大殿,自己也累垮了。
老師太差一位居士到寧波廣德庵找士宏法師。法師推辭說,我自己出家都沒幾年,管不住的,我不去。
這位居士去叫了好多次。士宏法師就是不肯。
居士最後講了一句氣話:現在的出家人啊,都不肯發心,只想省力,不肯吃苦!
這句話讓士宏法師慚愧。她答應去看看。
她來到三聖庵,發現老師太已經病得很重。醫生說她只有兩三個月了。庵裡也沒其他師父,到處都亂糟糟的。她只好留下。
不久,老師太往生。是法師操辦的後事。
童王村一位70多歲的婆婆跟她說,三聖庵早年的禪定老師太,小個、圓臉、麻面。
04
士宏法師在三聖庵住下後,在居士們的支援下做了件有遠見的事:給三聖庵辦出了房產證。這是在2001年。
又過了幾年,城市化開始像潮水一樣漫到了童王村和三聖庵。土地,被翻了個底朝天;剛建好不久的三聖庵,也得拆遷。
2019年,政府在三聖庵原址斜對面原童王村曬穀場位置,騰出了3畝地,給三聖庵異址重建。第二年,新三聖庵在這裡奠基。
此時,寧波地鐵4號線潘火站已經在隔壁開通了。
舊的三聖庵已經拆除,帶腳手架的高樓在拔地而起。據說,這裡的商品房,限價每平方米要3萬多。
士宏法師說,已經65歲了,我的願望是,籌錢把新大殿建好,不欠債。其他的交給後面的人,我就只管唸佛了。
法師說,唸佛的時候不要打妄想,我們唸經和佛在講法是一樣的。要發無量心,要為天下人。
05
到處都是已經用得發黑的舊傢俱什物:竹椅、長凳、介櫥、麵杖、面床、箸籠、飯鍬架——大部分我老家都有,幾乎每一件都曾經是臨海鄉下人家的生活必備。
6:00了,我們去食堂。
食堂在三聖庵臨時用房的右側,是用舊鐵皮、舊磚塊搭起來的。食堂門口,摞著一牆的水泥磚。法師說,這些都是大殿拆遷時撬下來還要用的。
食堂細細長長的,一頭擺著吃飯的桌子,另一頭是廚房,中間用一口舊櫃子隔開。
廚房裡安裝了一座柴火灶,有一大一小兩口鐵鍋。阿姨剛剛把火點著。火越燒越猛,鍋底的水滋了幾聲,乾透了,隨後冒起了淡淡的青煙
法師說,可以倒油了。阿姨倒色拉油下去。法師說,可以放胡蘿蔔了。阿姨又放胡蘿蔔片下去。然後是筍片、包心菜,最後是年糕。是的,晚上吃炒年糕。
在臨海老家,廚房裡總是會出現這種情形:有人掌勺,有人燒火,有人圍觀,你能聽見柴火在爐膛裡熊熊燃燒的聲音,飯鍬在巨大的鐵鍋裡翻炒的的聲音,還有圍觀的人們指指點點的聲音。一屋子的人間煙火。
年糕炒好了,我和朋友每人一大碗。
很久沒聽過這麼香的食物了,我吃得很慢,細細地咀嚼。想起小時候家裡窮,兄弟姐妹多,難得有好吃的,就狼吞虎嚥。
我把一大碗炒年糕吃得乾乾淨淨,開始觀察這個食堂。到處堆放著磚塊和木料,都是從舊大殿那邊拆過來的。
桌子中央有半碗中午吃剩的筍塊。
阿姨說,師父捨不得把吃剩的食物倒掉。她總是自己吃剩下的食物,把新鮮的食物讓給我們吃。師父經常跟我們念:
施主一粒米,
大如須彌山,
吃了不了道,
披毛帶角還。
這話什麼意思?師父說,出家人是很難修的,因為吃的是施主的飯。吃了施主的飯,又不好好修,不去了道,下輩子要入畜生道。所以很多修行人,寧可坐茅蓬,吃野菜,也不要施主供養。
師父還說,虛雲老和尚在終南山修行,一天只吃一個土豆,如果哪天這個土豆被老鼠揹走了,他這一天就不吃飯了。
06
2021年5月11日
吃好晚飯,還不到七點。我在手機上買好回杭的高鐵票,然後告訴法師,我要回去了。
法師說,不要走,晚上宿在這裡,樓上有房間的。
我知道這不是客套。這是臨海鄉村的待客之道。
很方便,一個小時就到杭州了,我說,我還會來看您的。
我背上雙肩包,走到門外。法師追出來,把一隻沉甸甸的袋子塞給我。袋子裡裝著一個哈蜜瓜、一個大芒果。法師說,供過佛的,你帶回去吃。
從前在老家,父母帶我走親戚,快要告別時,親戚總會塞一些當地的土特產讓我們帶回去。你如果硬是不要,他們會和你吵架,非帶走不可。
朋友決定和我一起回杭州。他把車子扔在工地,和我一起走。我們橫穿過一條灑滿沙石和泥土的馬路,又順著一道工地圍牆走了50米,就看見了一個明亮又幹淨的地鐵口:頂上寫著“潘火站”。
地鐵站的內外,是一色的娑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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