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是人生第一件大事。
古龍在《多情劍客無情劍》中描寫阿飛吃飯:
阿飛吃得雖多,並不快,每一口食物進了他的嘴,他都要經過仔細的咀嚼後再嚥下去。
但他又並不是像李尋歡那樣在慢慢品嚐著食物的滋味,他只是想將食物的養分儘量吸收,讓每一口食物都能在他身體發揮最大的能量。
長久的艱苦生活,已使他養成了一種習慣,也使他知道食物的可貴,在荒野中,每餐飯都可能是最後的一餐。
他吃了一餐飯後,永遠不知道第二餐飯在什麼時候才能吃得到嘴,所以每一口食物他都絕不能浪費。
這種吃法,《棋王》中的王一生也有。
他對吃是虔誠的。
滿足生理需求,是吃最基本的功能。此外,吃有著更多的,甚至更高的要求。
《隨園食單》上,吃要講究時節、作料、洗涮、配搭、火候、色臭、器具……
《山家清供》裡,簡單的吃食有著好聽的名目。一道清蒸西葫蘆,叫做“法制藍田玉”,梅花狀的混沌,叫做梅花湯餅,配有一句詩“恍若孤山下,浮玉飛西湖”。甘蔗白蘿蔔切塊一起煮,叫做“沆瀣湯”……
一個人,如果對食物都不感興趣,那他活著可真是沒意思。你連吃都不講究了,你對其他東西能講究到哪裡去?
由此,我想起了古龍筆下的經典美食,你最想吃的是哪一個?
李尋歡私房菜
他記得那張鋪著大理石面的桌子上,總是擺好了幾樣他最愛吃的小菜。
他記得用蜜炙的雲腿必定是擺在淡青色的碟子裡,但盛醉雞和青萵苣的碟子,就一定要用瑪瑙色的。
作為出身極好的世家少爺,李尋歡對吃是極為講究的,不僅講究滋味,講究作料,甚至講究到了器具上。玫瑰色的雲腿放在淡青色的碟子裡,乳黃色的醉雞和青綠色的萵苣放在瑪瑙色的碟子裡,顏色搭配賞心悅目,還更能增加食慾,體現出主人雅而不俗的審美情趣。
西湖醋魚
醋魚雖然以西湖為名,卻並不產自西湖,而來自四鄉。尤其是塘棲鄉,不但梅花美,魚也美。
那裡幾乎是戶戶魚塘,裝魚入城的船,船底是用竹篾編成的,比西湖的畫舫還大,魚在船底,就好像在江水裡一樣。
船到武林門外,在小河埠靠岸,赤著足的魚販子就用木桶挑進城裡去。
木桶裡也裝滿了江水,桶上的竹籮裡,還裝著一大籮鮮蹦活跳的青殼蝦。
在曙色朦朧的春天早上,幾十個健康快樂的小夥子,挑著他們一天的收穫,踏著青石板路往前走,那景象甚至比醋魚更能令人歡暢。
於是臨湖的酒樓就將這些剛送來的活魚,用大竹籠裝著,沉在湖水裡,等著客人上門。
西湖的酒樓,家家都有醋魚。
定香橋上的花港觀魚,老高莊水閣上的五柳居,都用這種法子賣魚的。
只有碧金門外的三雅園是例外。
三雅園就在湖邊,面臨著一湖春水,用三尺高的紅漆雕欄圍住。
欄杆旁有十來張洗得發亮的白木桌子,每張桌子上都準備有魚餌和釣竿。
魚已放人湖裡,用竹欄圍住,要吃魚的,就請自己釣上來。
自己釣上來的魚,味道總彷彿特別鮮美。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段文字,讀起來鮮活輕快,好像我走在江南的清晨,青石板溼淋淋的,一排又一排的腳印,耳朵裡是魚蝦跳躍的聲音,空氣裡有江邊的味道,一切充滿了生機與活力。吃魚要吃鮮,尤其是自己釣上來的魚,更是別有趣味。
快網張三烤魚
船頭上放著個紅泥小火爐,爐子旁擺滿了十來個小小的罐子,罐子裡裝著的是各式各樣不同的佐料。
爐火併不旺,張三正用一把小鐵叉叉著條魚在火上烤,一面烤,一面用個小刷子在魚上塗著佐料。
他似乎已將全副精神全都放在手裡這條魚上,別人簡直無法想像“快網”張三也有如此聚精會神、全神貫注的時候。
楚留香他們來了,張三也沒有招呼。
他烤魚的時候,就算天塌下來,他也不管的,無論有什麼事發生,他也要等魚烤好了再說。
他常說:“魚是人人都會烤的,但我卻比別人都烤得好,就因為我比別人專心,‘專心’這兩個字,就是我烤魚最大的訣竅。”
楚留香認為無論做什麼事的人,都應該學學他這訣竅。
香氣越來越濃了。
胡鐵花忍不住道:“我看你這條魚大概已經烤好了吧?”
張三不理他。
胡鐵花道:“再烤會不會烤焦?”
張三嘆了口氣,道:“被你一打岔,一分心,這條魚的滋味一定不對了,就給你吃吧!”
他將魚連著鐵叉子送過去,喃喃道:“性急的人,怎麼能吃得到好東西?”
胡鐵花笑道:“但性急的人至少還有東西可吃,總比站在一邊幹流口水的好。”
他也真不客氣,盤膝坐下,就大嚼起來。
我想古龍忙中偷閒寫下張三和他的烤魚,就是為了說明專心兩個字。大俠不是拿本秘籍隨便練練就大成的,李尋歡的小李飛刀之所以那麼厲害,正是因為他專心。傅紅雪的刀法之所以快,是因為他十八年裡就練拔刀,劈刀,收刀三個動作。有的人,用一輩子去做一件事情,不管他做得好與不好,但他一定是成功了。
壽爾康豆瓣活魚
“壽爾康”是蜀中一家很有名的茶館,主人姓彭,不但是個很和氣很會照顧客人的生意
人,也是個手藝非常好的廚師。
他的拿手菜是豆瓣活魚,醬爆肉,麻辣蹄筋,魚香茄子和魚香肉絲。
這些雖然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可是從他手裡燒出來,卻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
尤其是一尾豆瓣活魚,又燙、又嫩、又鮮、又辣:可下酒、可下飯,真是叫人百吃不
厭,真有人不惜趕一兩個時辰的車,就為的要吃他這道菜。
後來彭老闆生了兒子,娶了媳婦,又抱了孫子,算算自己的家當,連玄孫子,灰孫子都
已經吃不完,所以就退休了。可是“壽爾康”的老招牌仍在,跟他學手的徒子徒孫們,就用
他的招牌,到各地方去開店,店越開越多,每家店的生意都不壞。
這裡的“壽爾康”,卻還是最近才開張的,掌廚的大師傅,據說是彭老闆的親傳,一尾
豆瓣活魚燒出來,也是又辣又燙又嫩又鮮。
所以這家店開張雖然還不到半個月,名氣就已經不小。
趙無忌也知道這地方。他第一天到這裡來的時候,就是在“壽爾康”吃的晚飯。
除了一道非常名貴的豆瓣燒黃河鯉魚外,他還點了一樣麻辣四件、一樣魚唇烘蛋、一樣回
鍋醬爆肉、一碗碗豆肚條湯。
他吃喝得滿意極了,卻被辣得滿頭大汗,他還給了七錢銀子小帳。
比起傳的神乎其神的著名菜餚來,豆瓣活魚實在是太市井,太家常了,但正如古龍所說,普通的家常菜在大廚的手裡化腐朽為神奇,這才是難得可貴的地方。這也像古龍筆下的人,他們沒有撿到什麼秘籍,沒有成為什麼大英雄,沒有為國家做出多麼大的貢獻,但他們把平凡的日子過得活色生香,做到了真正的化腐朽為神奇,他們活得痛快,也激勵著我們感染著我們活得一樣痛快。
楚留香海上套餐
盤子有兩隻烤得黃黃的乳鴿,配著兩片檸檬,幾片多汁的牛肉,半隻白雞,一條蒸魚,還有一大碗濃濃的番茄湯,兩盅臘味飯,一滿杯紫紅的葡萄酒,杯子外凝結著水珠,像是已冰過許久。
武俠小說裡,我最羨慕的有兩個人,一個是黃老邪,一個是楚留香。黃老邪有一座屬於他自己的島,島上種著他喜歡的花,他高興的時候就在桃林中練劍,他不高興的時候就對著潮水吹簫。不過黃老邪的日子太寂寥,聾啞的僕從,過自己日子的女兒女婿。所以我更喜歡楚留香,他有一艘屬於自己的船,可以在廣闊無邊的大海上恣意往來。船上還有三個性格各異的紅顏知己,他可以躺在甲板上,聽著她們說話。那杯紫紅色冰鎮許久的葡萄酒,實在令人神往,不過我更向往的是那一大碗濃濃的番茄湯。
蠔油牛肉
只聽他在廚房裡嘆著氣說:“現在你開始數,從一數到一百二十的時候,就開始煉油,數到一百八十五的時候,就把這碗已經調好味的牛肉片下鍋,用鏟子炒七下,不多不少,只能炒七下,鍋就要離火,你就要趕快把牛肉裝到那個已經烤得有點溫熱的盤子裡,叫個快腿的人送上去,這時候那盤火爆腰花已經不夠鮮,不夠嫩,也不夠熱了,剛好吃這盤蠔油牛肉。”
他說話的時候,每個人都靜靜的聽,連大氣都不敢出。
他停了停,才接著道:“蠔油牛肉並不是樣名貴的菜,可是隻有在這種普通家常菜裡,才能顯得出炒菜的人的真功夫,所以你功夫,火候,時間,都一定要拿捏得特別準,半點都差錯不得。”
做飯的都知道,牛肉不好炒,在家炒牛肉,總是難以得到那種又嫩又滑的口感,火候稍稍大了,就柴了。家常菜才是最考驗功夫的,古龍深諳其理。曾經有人這樣說金庸和古龍。古龍說,我寫四個女人,嫁給四個老公,這就是小說。金庸說,我寫四個女人,嫁給五個老公。眾人大驚,五個?金庸說,這就暢銷小說。古龍的精妙就在這裡,四個女人嫁給五個老公,必然充滿離奇曲折和意想不到。可四個女人嫁給四個老公,又何嘗不能離奇曲折意想不到呢?把四個女人嫁給四個老公寫的讓人慾罷不能,那是需要功夫、火候和時間的。
少林寺素齋
只見一張素箋上,寫著好一筆“靈飛經”,寫的是:
“紅燜冬筍,
羅漢齋,
髮菜花菇,
翡翠菜心,
筍尖冬菇豆腐羹。”
四菜一湯之外,他居然還要三斤上好的竹葉青,堂堂的少林寺,好像真被他當成京城的素菜館子了。
這是李尋歡被抓到少林去,跟老和尚們點的幾個素菜。這個人實在是太會吃。人說筍貴甘鮮,不當與肉為友。冬筍之甘鮮,羅漢齋之嫩滑,髮菜花菇之香糯,翡翠菜心之脆爽,筍尖冬菇豆腐羹之清淡,再加上竹葉青之綿柔……難怪少林寺和尚看了選單要生氣,一個階下囚還這麼享受。
律香川蛋炒飯
律香川已放下燈,捲起衣袖,帶著微笑問道:“你喜歡吃甜的?還是鹹的?”
孟星魂道:“我不吃甜的。”
律香川道:“我也一樣——這裡還有香腸和風雞,再來碗蛋炒飯好不好?”
孟星魂道:“很好。”
他實在覺得很驚異,他想不到像律香川這種地位的人,還會親自下廚房。
律香川似已看出了他日中的驚異之色,微笑著道:“自從林秀走了之後,我每天都會在半夜起來,弄點東西吃,我喜歡自己動手,也許只有在廚房裡的時候,我才會覺得真正輕鬆。”
孟星魂笑了,道:“我沒有下過廚房。”
他決定以後也要時常下廚房。
律香川從紗櫥裡拿出三個蛋,忽然道:“你沒有問林秀是誰?”
孟星魂道:“我應該問嗎?”
律香川顯得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很久,才嘆了口氣,道:“林秀以前是我的妻子。”
孟星魂道:“現在呢?”
律香川又沉默了很久,徐徐道:“她已經死了。”
他將三個蛋打在碗裡。
他看來雖有點心神恍惚,但打蛋的手還是很穩定。
孟星魂忽然覺得他也是個很寂寞的人,彷彿很難找到一個人來吐露心事。
律香川慢慢地打著蛋,忽又笑了笑,道:“你一定可以看得出,我沒有多少朋友,一個人到了我這樣的地位,就好像會忽然變得沒有朋友了。”
孟星魂道:“我懂。”
律香川道:“現在我們一起在廚房裡炒蛋,我對你說了這些話,我們好像已經是朋友,但以後說不定很快就會變了。”
他又笑了笑接道:“你說不定會變成我的屬下,也說不定會變成我競爭的對手,到那時我們就不會再是朋友了。”
孟星魂沉吟著,道:“但有些事卻是永遠都不會變的。”
律香川道:“哪些事?”
孟星魂笑笑道:“譬如說,蛋和飯炒在一起,就一定是蛋炒飯,永遠不會變成肉絲炒麵的。”
律香川的笑容忽然開朗,道:“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一個值得交的朋友,只希望我們能像蛋炒飯一樣,永遠不要變成別的。”
“嗤拉”一聲,蛋下了油鍋。
蛋炒飯又熱又香,風雞和香腸也做得很好。
孟星魂裝飯的時候,律香川又從紗櫥下拿出一小壇酒。
《白玉老虎》裡,唐玉也喜歡吃蛋炒飯,不過他用半斤豬油加十個雞蛋做出來的蛋炒飯,想必只有他自己吃得下去。相比而言,律香川的蛋炒飯何其簡單。不過這碗蛋炒飯寫的是律香川的寂寞,當一個人走得太遠了的時候,就會忘了自己要什麼,忘記了自己的初心,所以希望我們都像蛋炒飯一樣,永遠不要變成別的。
蛇王龍虎鬥
巷底有家很小的店鋪,門口擺著個大爐子,爐子上燉著一大鍋東西,香氣就是從鍋裡發出來的。裡面的地方卻很髒,牆壁桌椅都已被油煙燻得發黑,連招牌上的字都已被燻得無法辨認。可是這種香氣卻實在太誘人。他們剛坐下,店裡的夥計已從鍋裡舀了兩大碗像肉羹一樣的東西給他們。
這地方好像並不賣別的。肉羹還在冒著熱氣,不但香,顏色也很好看。
所謂龍虎鬥,其實就是蛇肉和貓肉,這兩樣東西燴在一起,竟然能做的那麼香,讓大名鼎鼎的薛姑娘把“大三元的大裙翅、文園的百花雞、西園的鼎湖上素、南園的白灼螺片”都拋在腦後,趁熱吃了一大碗。結果知道是什麼肉之後,全給吐了。薛冰和陸小鳳,像現在的小情侶一樣,在晚風撩人的時候一起去吃路邊攤,那天他們走在青石板鋪成的街道上,比楓葉還紅的紅棉樹,燦爛如晚霞。可惜陸小鳳再也沒有機會帶薛冰去吃奇奇怪怪的東西了。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糖炒栗子。”熊姥姥滿是皺紋的臉上已露出笑容:“又香又熱的糖炒栗子,才十文錢一斤。”
“我們買五斤,一個人一斤。”
栗子果然還是熱的,果然很甜很香。張放卻只吃了一個。
他不喜歡吃栗子,而且他的酒也喝得太多,只吃了一個栗子,他已覺得胃裡很不舒服,好像要嘔吐。
他還沒有吐出來,就發現他的夥伴們突然全都倒了下去,一倒下去,身子立刻抽緊,嘴角就像馬一樣噴出了白沫。
白沫忽然又變成了紅的,變成了血!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實在誘人,只可惜吃不得。連陸小鳳也差點著了道。若不是陸小鳳忽然想起了死去的薛冰,吃不下去,若不是薛冰喜歡吃糖炒栗子,天冷的時候她總是先把栗子放在懷裡,暖著手慢慢地剝來吃,若不是有一次薛冰將陸小鳳冰冷的手放到她懷裡去,陸小鳳一定就吃下了那顆糖炒栗子,自此真的就變成死鳳凰了。
說了這麼多,你最想吃的是哪一個呢?
--------------丸--------------
文:祁門小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