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寫過一次大雪,差不多下了一天一夜,將大觀園變成了琉璃世界。就在這琉璃世界中,紅樓夢四大家族的公子小姐們展現了一場屬於真正的貴族,真正的上流社會的娛樂盛會。
這場雪下的時機實在是巧,正巧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的小姐,以及李紈家的親戚、邢夫人的侄女都因緣際會來到了大觀園,是歷次聚會中人最多、最齊全的一次。這場雪又湊巧在李紈提出要起詩社給新來的姐妹接風的時候下了起來,給詩社提供了一個絕妙的主題。
下雪必然要賞雪,擱在現在,那必然要有一場朋友圈攝影大賽,在哪看雪,怎麼賞雪,穿什麼、吃什麼必然要花一番心思,但是無論如何,雪都是絕對的主角。
但是,《紅樓夢》中不是,這場雪不過是一個襯托、一個背景,為了這一場最頂尖的貴族小姐公子聚會烘托氣氛用的,而如何利用這場雪來設計一場即好玩,又高雅的活動才是重點,而在這一過程中,如何低調的奢華才是關鍵。
來源:紅樓夢87版
下了雪大家都要換上保暖的衣服,公子小姐身上的披風就是一場無聲的凡爾賽。
黛玉穿得其實最名貴的,裘皮,整張白狐狸皮裡子的斗篷,又薄又軟又暖和。
賈寶玉與賈家眾姐妹是一色的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這是賈府冬季公子小姐的標配,是動物毛編織的,類似於毛料,和裘皮相比在重量、保暖性方面其實都要差了一等。
李紈沒穿斗篷,穿了青哆羅呢對襟褂子,看似有點寒酸,但是青哆羅呢是西歐國家使節向清帝進獻的,正經的歐洲進口貨。
薛寶釵的是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洋線番羓絲同樣是進口面料,而且工藝特別複雜,《天工開物》解釋“洋線番絲”, 每人窮日之力,打線只得一錢重。費半載工夫,方成匹帛之料。
史湘雲穿了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裡子裡外發燒大褂子,圍了大貂鼠風領,雖然被林黛玉嘲笑“小騷達子“但是這是正經的貂,東北三寶之一。此外,史湘雲裡邊還穿了銀鼠短襖、鑲狐皮的夾衣,滿身的裘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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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還有賈母給薛寶琴的那件鳧靨裘。現在公園中時常能看到野鴨子,只有野鴨子頭部有一塊說藍似藍,說綠似綠,而且太陽一照還反光的毛,鳧靨裘就是用公野鴨頭上這一點毛做的。珍貴是真珍貴,好看也是真好看,但是筆者認為其保暖性和珍貴程度還不如狐皮貂皮。鴨頭的毛類似最為珍貴的羽絨,再好也是件羽絨服,和裘皮不具備可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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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還要說一句,其實賈母待史湘雲真的不薄,史湘雲的貂皮褂子是賈母給的,滿身的貂,連著帽子、圍脖還有短襖、夾衣,而史湘雲在看到鳧靨裘的時候話裡還是有不甘、有羨慕,其實在很多地方,史湘雲真不像她標榜得那麼心胸開闊。
鬥完了裝備就要開始賞雪,但是在哪賞雪是有說道的。在剛剛的北京的大雪後,很多人都去故宮、去霍格沃茲看雪。但是賈家不用,因為人家自己有園子,而且園子裡恰恰就有一個專門就為了觀雪而建的地方叫蘆雪庵,平時根本不用,只等到下雪的時候用。” 李紈怎麼說的: “我這裡雖好,又不如蘆雪庵,我已經打發人籠地炕去了,咱們大家擁爐作詩。
北海快雪堂
北京的北海公園-原來的皇家園林,就有兩處景觀,一個是靜心齋,建在池塘之上,夏天五色蓮花綻放,下有游魚數尾,專為夏天乘涼所用。另一個是快雪堂,地磚下設管道地暖,特為冬天觀雪之用。
北海靜心齋
所以,真正的貴族、上流人士自己家的院子裡就已經為一年四季無論是酷暑嚴寒,還是滿月霜雪,準備好的專門的賞樂之用的所在。自己家院子都逛不過來,哪會想著去外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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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雪自然不能枯坐,必定得有美食,再配上美酒才好。吃什麼又是講究。如果像之前招待劉姥姥那樣大家分著坐,擺上一桌子菜餚。在這大雪天,一會兒菜就冷了,必然不美。所以,冬天賞雪得吃熱乎的,還得應景好玩。所以,曹公安排了烤鹿肉。
新鮮鹿肉出於賈母之口,落到史湘雲之耳,史湘雲立刻動了心思,與賈寶玉商議,要自己拿了園裡弄著,又頑又吃。想象一下,一邊是暖暖的炭火,上面是新鮮的鹿肉,小姐妹擠在一處吃肉喝酒,熱氣蒸騰,暖意融融,再對著外面的大雪紛飛,多麼愜意。
新鮮鹿肉和牛乳蒸羊羔一樣,是賈家冬天必然要進補的食材,又是新鮮的,在大雪之時,更是難得。但是,這場難得的,讓人垂涎的烤鹿肉大餐,卻沒有筆墨直接炫耀這鹿肉如何的鮮嫩、多汁、入口即化等等,反倒是林黛玉在嘲笑一眾烤鹿肉的眾人是“一群花子”,因為烤鹿肉也不過是這場盛宴的一個鋪墊。
真正的消遣活動是吃喝過後聯詩。在聯詩的時候,雪的主題又回來了。《紅樓夢》中宴席中吃到興起說個酒令、聯個詩也是有的,比如賈母在大觀園宴請劉姥姥,還有薛蟠請賈寶玉、馮紫英那次,但是聯句水平高低可就不同了。賈寶玉在薛蟠那場打油詩大賽中那是絕對的魁首,但是在這場“蘆雪庵爭聯即景詩”中,賈寶玉可就墊底了。而對於落後學生的懲罰是雅到了極致,讓賈寶玉去向妙玉去討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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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回來的又是一枝二尺來高的梅花,旁有一枝縱橫而出,約有二三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蘭蕙。
這一枝梅花給這一片白雪中增添了一抹紅色,讓這一片琉璃世界增添了一抹亮色,白雪映紅梅,白的更白,紅的更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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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回來紅梅後,又以紅梅花、乞紅梅做詩,剛才爭相聯詩尚有不盡興之感,一起聯詩將這點全部補足。
肉也吃了、詩也做了,盡興之後應該剩下的就是殘羹冷炙了,如果一句大家之後散了,似乎又變成了虎頭蛇尾,沒有什麼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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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時,賈母過來了,大家呼啦啦一起跟著賈母到惜春屋子裡看畫,丟下了只剩下剩肉殘酒,又有些寒冷起來的蘆雪庵,來到了溫香拂臉的“暖香塢“。暖香塢還沒待多久,鳳姐又找了來請賈母去用飯。當眾人走過夾道,又看到外面粉妝銀砌,忽見薛寶琴、賈寶玉與一抱著紅梅的丫鬟在山坡上遙等,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終於在一個畫面全部出現,一場以雪為主題的娛樂活動,以這樣一種近乎行為藝術的方式結尾了,盡興而來,盡興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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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真是將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下,真正富貴到骨子裡的人家的奢靡生活寫到了極致,足以秒殺無論是古代的、現代的、國內的、國外的真的或假的貴族一切的凡爾賽表演。
但是,《紅樓夢》最有價值之處並不是這些,否則那就是一部純凡爾賽教學手冊了。
曹公在這一場看似人人都歡樂盡興的盛宴中,仍然要草蛇伏線,灰延千里,將每一個可能導致賈府崩塌的原因嵌入到之前這一場又一場的極致奢靡的生活之中。
在這場歡宴中,其實有人暗暗尷尬和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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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煙在一眾裘皮、羽紗、大紅猩猩氈中卻只有家常舊衣,並無避雪之衣,如平兒說的“昨兒那麼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著大雪好不齊整。就只他穿著那件舊氈斗篷,越發顯的拱肩縮背”。
除了邢岫煙,還有李紈寡嬸的女兒李紋、李綺,李紈穿得也只不過是個進口料子的棉衣,且以李紈執著金錢的性格估計也不會給李紋、李綺什麼避寒之衣。
小姐們賞雪是“綺袖籠金貂,誠忘三尺冷”,邢岫煙、李紋、李綺可就得“僵臥誰相問,清貧懷簞瓢”。
當然,雖然邢岫煙、李紋、李綺看著寒酸,也畢竟有機會參加了上流社會的活動,親眼見識了真上流是什麼樣的。
還有一些人,她們看得著,卻摸不著。這些人就是那些跟著公子小姐的丫鬟、拿著鐵爐、鐵叉、鐵絲蒙的婆子們。她們連舊氈也沒有,不過只有棉衣禦寒,但是卻要在大雪天一趟趟地送東西,燒火,收拾杯盞。她們心中是否會有怨懟?為什麼墜兒偷金鐲子偏偏在蘆雪庵聯詩的時候?
這場大雪對於大觀園外又有哪些影響呢?蘆雪庵聯詩後沒多久就過年了,寧國府莊頭烏進孝來送年貨了,說起這一年,確實災禍連連。從三月下雨起,接接連連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日。九月裡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到了冬天,雪又大,外頭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難走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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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之前有多奢靡,之後就有多淒涼。之前有多快樂,之後就有多心酸。而當賈寶玉在最後“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走到雪地中的時候,他眼中的雪終於與普羅大眾眼中的雪相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