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生子是老家的一個人,按照輩份,似乎應該叫元生,但我從來沒聽人這麼叫過。無論男女老幼,一概叫他大生子。
大生子當然不是聖賢,子也並不是一種尊稱,按照老家的習慣,長輩稱呼晚輩時,不論男女,一般取其名字最後一個字,再綴一個“子”,比如,某某強就是強子,某某鋒就是鋒子,某某康就是康子,某某菊就是菊子,某某梅就是梅子,某某國就是國子一一儘管鄉音叫起來,梅子成了美子,國子成了果子。
大生子既然不是聖賢,別說跟孔子孟子比,就是跟瞎子聾子比,也還要等而下之——因為他是個傻子。
然而他不併是天生的傻子,只是因為小時候生病,誤用了慶大黴素把腦子燒壞了。我不確定慶大黴素是不是有這麼強烈的副作用,反正大人是這麼告訴我的。大人還告訴我,大生子小時候,長得極為周正討喜,人也聰明,屬於“別人家的小孩”系列。雖然……但是……大生子還是傻了。
傻掉的大生子,地位一落千丈,從希望之星變成了家裡的累贅,村裡的笑柄。大人們談起他固然語氣充滿了不屑,孩子們經過他身邊時,也往往會打一拳踢一腿,以宣示自己的勇氣。
傻掉的大生子,變得不能說話,嘴裡永遠只能發出咿呀的怪叫聲。笑也咿呀,怒也咿呀。
傻掉的大生子,不知為何還瘸了一條腿,走起來一瘸一拐。這成了他的致命短板,因為我們小孩在捉弄他時,永遠不擔心被他追上,相反,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他怪異的奔跑姿勢,配著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似乎構成了一種別樣的刺激,以致於這種遊戲三五不時上演,成了童年單調生活的調劑。
身材修長的大生子,一年四季穿一件家庭自制版的開襠吊帶褲,這種時尚的穿著大大方便了他的三急問題,但也方便了調皮孩子使壞,有人會往他敞開的褲襠裡塞東西,有時候是石頭,有時候是蘋果核,有時候是一段玉米秸。
大生子並不記仇,儘管我們經常捉弄他,但事過境遷,再碰到我們時,他從來沒有表現出憤怒之類的情緒。好吧,其實是我自作多情了,他甚至不會看我們一眼,他可能壓根記不住。
大生子的遭遇對他本人而言,多數時候表現為一種不幸,但從某些特定角度看來,又不失為一種幸運,比如,正值壯年,他卻得以從繁重的農村體力勞動中解脫出來,即便是農忙的時候,他也可以悠閒地逛來逛去。有時候手裡拿塊饅頭,有時候是個煎餅,更多的時候兩手空空,晃著兩條膀子,一條腿長,一條腿短,像個電動圓規似的,從村東頭量到西頭,南頭量到北頭,精準而又永不停歇。
人形“圓規”的臉上,多數時候掛著簡單而又不可捉摸的笑。我到現在也搞不清楚他在笑什麼,我甚至曾經不忿於他有什麼資格笑!佛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莫非大生子的精神世界,竟然異常純淨而又豐富?!莫非我曾經瞧不起的大生子,竟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假如孔子他老人家還在世,見到大生子,會不會說: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生也不改其樂,閒哉,生也!
大生子終究不是聖賢;或者即便我看走了眼,他是個大智若愚、深藏不露的聖賢,他也絕不是神仙。大概我上到小學高年級的時候,有天中午放學回家吃飯,飯桌上,父親隨口說了句,大生子死了。那不經意的語氣,彷彿在說一件已經過去很久而又無關緊要的事。我聽了這話,似乎也沒有任何反應,連“哦”一下都付之闕如。
大生子的死,沒有激起一絲漣漪,好像這個人根本就沒存在過。不要說大人不會談起他,就連小孩子都沒有因為少了一樁“樂事”而感到遺憾。
哦,對不起,上面的話也不盡然。之後的一段時間裡,村裡人的對話中偶爾會提及大生子:你看看你,齜牙咧嘴,喜(方言,笑的意思)得像個大生子!
在這裡,“大生子”已經完全等同於傻子了。
大生子離開這個世界快三十年了,恐怕沒幾個人還記得他。然而我卻時不時想起他,帶著幾分愧疚,帶著幾分仰視,也帶著幾分對不可諫的往事的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