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芳總說,一個女人太能幹、太懂事,會給自己的人生帶來無盡的悲劇。
她這一輩子,基本上就是被懂事能幹害了。
【01.】
新芳生於1965年,家在安徽淮河岸邊的一處破舊的小莊村。她是家裡的第一個孩子,在她上面,母親小產了一個男嬰,由此傷了身子,幹不得重農活,而父親又是農村少見的老式文人,在村小學當老師,對莊稼地裡的活計也不擅長。
從她記事起,家裡的糧食總是不夠吃,父親愛喝酒,醉了就埋怨母親操持不好家務,存不來錢。而母親脾氣暴躁,三句話不離父親無用,人家莊稼種得都齊整,只有自己家地裡稀稀疏疏。
後來母親又接連生了三個妹妹,日子更是捉襟見肘。
在這種環境里長大,新芳見多了父親的孱弱、母親的壞脾氣,加上因為家裡沒有男孩母親總被村裡人欺負,而她每次都要擋在母親前面,凡此總總養成了她要強又能幹的個性,主動承擔起了照顧家庭的重任。
從六歲開始,她就會餵豬、養鴨、趕鵝,天不亮就跟著父親下田拔草、栽秧。
長到十多歲,基本上承包了家裡大部分的粗重農活。
收麥子的時候,她趁著家裡人還在睡著便拿著鐮刀下地了,等割完一大片麥子,天才矇矇亮。
當時田裡的農活全靠人力,麥子割完了,新芳就跟父親一起,推著手推車,將麥子一車車拉回家裡的打穀場上,脫粒、曬乾、裝袋,再運回家裡。
這種農活,她每年要幹無數次,麥子、水稻、黃豆、玉米、紅薯、高粱,總是忙個不停。
她這個長女是父母最大的依靠,母親一貫是沒什麼主意的,遇到大小事不問丈夫,總先問過新芳,好像只有她做出的決定,才可信。
可是,那時她才不過才十五六歲。
唯一慶幸的是,父親支援她讀書,農活的空隙裡,她讀完了小學,認識了不少字。
第二年要讀初中,父母本意是想讓她繼續讀下去的。
但是讀初中要去鎮上,來回三十里路,每天靠著步行,光路上就要花兩三個小時,加上家裡農活實在是多,新芳無奈放棄了繼續上學,回到家裡安心照顧家庭。
【02.】
就這樣長到了十八歲,到了找婆家的時候。
其實在農村到了這個年紀已經算晚了,很多女孩子十幾歲就被婆家定好了。
留到這麼晚,主要是新芳體諒父母不易,擔心她嫁人了沒法再幫家裡做農活。
父母感動於她的懂事、孝順,就想著一定要找一戶好人家。
新芳當年是村裡出了名的美人,鵝蛋臉、大眼睛、雙眼皮,加上前凸後翹的身子,也曾吸引外村的人來問,只是人家一打聽,這家沒男孩,想著以後肯定要幫忙照顧岳家,便都打起了退堂鼓。
這個時候,與父親一同在學校裡教書的同事主動提起了新芳的婚事,想撮合家裡的大兒子志國跟新芳結合。
多年來同事與父親的關係一直不錯,談到這樁婚事還開玩笑說,“以後我兒子就是你兒子,還能幫你家新芳分擔家裡的農活,你何樂不為?”
就這樣雙方家長給兩人做了主,婚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只是沒想到,這個決定卻造成了新芳一輩子抹不去的恥辱。
【03.】
兩家把關係定好以後,新芳自然與志國像村裡其他定了婚的男女一般相處,平常志國也總往新芳家裡跑,幫忙修豬圈、收麥子、種棉花。
表面上看,雖然新芳比志國大了三歲,但這麼長時間相處下來,兩個人有說有笑十分和諧。
兩家很快就把婚禮的日期定了下來,新芳和母親開始積極為她的出嫁做準備。
做新衣裳、縫喜被,添置陪嫁用的縫紉機、臉盆、痰盂等東西,看著那些貼了紅紙的物件,新芳在心理憧憬著跟志國的小日子,不禁喜上眉梢。
很快,婚禮的日子就到了。
但就在婚禮前夜,志國父母匆匆趕到了新芳家裡,一見面就跪下了,驚得新芳爸媽不知如何是好。
新芳作為新嫁娘不能出屋見人,便躲在裡間,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原來,志國在跟新芳處物件前已經有了個交往了很久的愛人,是志國遠房親戚家的一個表妹,但礙於對方家境實在太差,志國的父母一直堅決不同意,讓他趕緊跟對方斷了與新芳好。
沒想到兩人暗地裡還相處著,眼看著馬上要結婚了,志國反了悔,連夜逃去找表妹,就這麼著把新芳晾在瞭如此難堪的境地。
新芳心驚肉跳地聽完,也顧不得羞恥走出了裡間,道出了要人命的實情:她已經把志國的孩子懷在了肚子裡。
在那個年代的農村,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懷了孕,未婚夫還在婚禮前逃婚,外人的口水就足以把她逼死。
志國的父母沒想到事情鬧到這麼嚴重的地步,在新芳媽哭天抹淚的咒罵中,承諾一定會把志國抓回來結婚。
所幸志國終究是膽小,也畏懼父親的威懾,還是乖乖回來了。
婚禮延遲了五天順利舉行,成親那天嗩吶與鞭炮響徹村子,但新芳穿著新嫁衣坐在拖拉機上,卻沒有一絲笑容,她有種淡淡的預感,這輩子的悲劇可能就此種下了。
【04.】
新芳畢竟善解人意,婚後兩個人都沒再提婚禮前的風波,新芳一心一意跟志國把日子過好。
公婆給她準備了一間磚瓦房,在當時這已經算村裡排得上號的“豪宅”了,新芳覺得知足,挺著大肚子把房間裡打掃得乾乾淨淨,自己動手做了門簾、窗簾,兩間小屋子佈置得溫馨舒適。
幾個月後,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孩。
對於志國的父母來說,雖然不是他們期待的孫子,但想到他們還年輕,倒也不甚在意,一家子過得十分融洽。
那是新芳與志國最柔情蜜意的幾年,新芳在家裡收拾莊稼、照顧家裡,志國找到了門路,往城裡販蔬菜,手裡也積攢了些錢。
但之後,新芳接連又生了兩個女孩,到懷第四個的時候,與公婆關係的基本上已經觸礁了,志國的父母跟他們分了家,不再管這個小家的任何事情。
志國每隔一天就要往成立送蔬菜,家裡的大事小情和幾個孩子全要靠新芳支撐,有時候忙到深夜還沒來得及做飯,幾個孩子餓得哇哇叫,而公婆與她一牆之隔,從未想過搭把手,這也是新芳對他們怨念頗深的緣故。
只有孃家媽心疼女兒受苦,時常來幫忙,新芳忙時就把幾個外孫女接到家裡照顧,最艱難的那幾年,全靠孃家的支援,新芳才能稍微喘口氣。
但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面。
當時農村在大搞計劃生育,按照政策,新芳只被允許生一個,再生孩子是要被抓的,為了躲計劃生育,她經常帶著孩子東躲西藏,家裡值錢的東西也都被罰沒了。
志國不堪其擾,終於狠下心,把挺著大肚子的新芳和老三帶去城裡做生意,把兩個大的孩子扔在了岳父母家照顧。
而這次進城,也徹底改變了新芳之後的人生。
【05.】
來到城裡以後,他們在菜市場旁邊租了間平房居住,每天天不亮志國去擺攤,新芳在家裡照顧孩子,等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帶著孩子去攤位上幫忙一起賣蔬菜。
新芳從小到大做主慣了的,什麼事情都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兩人合夥做生意再到日常生活總有不少摩擦。
志國覺得新芳什麼都要管,太強勢,而新芳覺得志國做很多事情欠缺考慮,慢慢地,兩個人的感情也在這不斷的消磨中趨於冷淡。
不久,第四個孩子降生,又是個女孩!
兩人的心降到了谷底,這一次,遠在農村的公婆徹底對她失瞭望,加上家裡的妯娌剛生了男孩,新芳的處境更加難堪。
但志國畢竟不服輸,一年多以後,新芳又懷孕了。
兩人都想著,前面已經生了四個女孩了,怎麼算,這一胎也該是個男孩了,況且周圍見過新芳肚子的人,也都說是男胎象,就當新芳滿懷希望準備迎來朝思暮想的男孩時,志國又做出了一件對她致命打擊的事。
新芳懷孕快生時,不經意間撞破了志國與鄰近攤位那個女攤主的姦情。
驚懼、氣憤、無奈、悲傷,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新芳早產了,但令她萬念俱灰的是,這一胎還是個女孩!
丈夫出軌,得男希望落空,家庭支離破碎,那一刻,新芳有了輕生的想法,在淮河岸邊徘徊了很久,終究因為舍不下孩子而沒有跳下去。
孃家媽擔心女兒,日夜趕車來到了城裡照顧她,給了她莫大的安慰。
考慮到當時家裡已經養不起這個孩子,在同村人的介紹下,她和志國將孩子送給了一戶沒法生育的夫妻家裡。
接下來,新芳還沒出月子,志國就提出了離婚。
家裡四個孩子,憑著她新芳的能力,咋養活?為了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新芳無數次痛哭著挽留志國,甚至給他跪下了只求他看在孩子的面上,別離婚。
考慮到兩家的父母,再想到孩子,林林總總的事情牽絆到一起,志國最終沒能跟新芳離婚,但跟小三卻也牽牽扯扯了好幾年才斷。
新芳也就在這一日日的折磨中,脾氣日漸暴躁,一不順心就摔東西砸碗,與志國廝打在一起,再不復當年的溫婉美麗。
但她沒想到的是,生活的磨難還未放過自己。
【06.】
之後幾年,新芳與志國的生活步入了平靜,大女兒也考上了大學,新芳的媽媽卻查出患了胃癌,從查出病到去世,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母親的離世對新芳打擊巨大,想到這麼多年,都是她和父親在默默幫助自己,給自己帶孩子、看莊稼、寬慰她一顆被志國傷透了的心,但她還未來得及回報母親,母親就這樣在痛苦中走了。
更為不幸的是,五年後,父親也被查出患了食道癌。所幸這一次發現得比較早,還能化療。
但讓她寒心的是,父親患病後志國不聞不問,從未考慮到當年岳丈對自己的幫助,反而覺得這個年邁患病的老人在自己家裡住著帶來種種不便,厭惡之情溢於言表。
新芳已經沒有閒暇去難過志國的忘恩負義,她一心只想著把父親的病治好,所以儘管每天看著志國的白眼,她還是帶著父親該治病治病、該住院住院,父親到後期,已經沒法走路,她就從菜市場上騎來了拉菜的三輪車,讓父親坐進去,拉著他去醫院做化療。
回想起來,那幾年新芳好難啊,要照顧父親,還不能誤了菜攤的生意,不然志國又要有意見,給冷臉。
但新芳向來堅強,即便這樣,她還是好好地送走了父親,讓當了一輩子人民教師的父親,體體面面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
只是偶爾在不堪重負的夜晚,她會偷偷溜到離家很遠的淮河岸邊,痛快地哭上一場,哭完擦乾眼淚繼續生活。
【07.】
新芳的人生就在這樣的起起伏伏中來到了五十多歲,志國也自覺老了,收斂了脾氣,與新芳的關係竟然漸漸好轉起來。
可能他終究明白了,閱盡千帆後也只有新芳能陪伴他走到最後。
對新芳來說,老家裡的公公早已去世,婆婆得了老年痴呆,拋開這麼多年的恩恩怨怨不說,那畢竟是志國的親媽,血緣之情是怎麼也割斷不了的,新芳體諒志國,主動提出把婆婆接來家裡伺候,就這樣,換來了志國的感恩戴德,也好好送走了婆婆。
新芳老了,頭上慢慢爬滿了白髮,四個女兒也都嫁了人,她像當年的母親一樣,體諒家境困難的大女兒,幫著女兒照顧外孫。
在城市裡的這些年,她經歷了太多太多,父母去世後她已經多年未回老家,只有一次回村裡參加一個親戚的葬禮,見到了許多兒時的夥伴,大家均已垂垂老矣,她才恍惚覺得自己竟已到了這個歲數。
新芳經常在夢裡夢到過往,說實話,她這輩子對得起丈夫,對的起孩子,也對得起父親,唯一覺得虧欠的便是母親,以及那個,再也沒有見過的,無辜的嬰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