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福桃九分飽
10月30日,義大利威內託大區的城市特雷維索,一位93歲的餐廳老闆阿多·坎佩爾(Ado Campeol)去世了。
對這位苦心經營自家餐館數十年的老人,大多數人知之甚少,但“提拉米蘇之父”的頭銜,卻令他聲震全球,包括中國的甜品愛好者們——
老爺子生前可能不知道,在他和夫人、廚師發明提拉米蘇數十年後、萬里之外的中國,這款點心的地位,可能比在義大利還特別,故事也更傳奇。
也許在甜點天賦爆棚的義大利,提拉米蘇是他們無數著名的創造之一,也是國民級的驕傲。
但在中國,提拉米蘇的地位還有一點點特別。
當時的90後們都記得,在2005年後一段時間,提拉米蘇簡直成了高雅洋氣的象徵。
那些年,它在蛋糕店最上一層的櫥窗裡,在寫滿火星文的QQ空間裡,在臺灣偶像劇的鏡頭裡,超市貨架上擺著提拉米蘇味餅乾,冰櫃裡是提拉米蘇味雪糕……甚至有作者不忿地寫道: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提拉米蘇、卡布基諾已經變成了小資們顯露自己生活幸福美滿的代名詞,所有跟小資有關的小說或者故事裡,都少不了這幾樣道具,像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不管什麼東西放進去熬一熬,就都沾了仙氣,所向披靡。”
許是這種氛圍感太強,圍繞提拉米蘇的起源,還誕生了不少傳說,什麼義大利主婦贈給出徵丈夫的愛心軍糧,男生做給女生的表白甜點,威尼斯流鶯們給恩客提神的成人用品……怎麼浪漫怎麼純情怎麼妖豔怎麼來,只剩70年代真正發明了它的老兩口在狀況外。
▲這畫風大概不符合提拉米蘇誕生的環境 尼古勞斯·克努普費爾(1603-1655)
一樣西點,竟然成了一個群體、一種生活方式,乃至一個時代的象徵——
在中國人與西點的交流史上,由於種種歷史機緣,類似提拉米蘇的故事,發生過不止一次。
第一批在中國出名的西式甜點是什麼?
其中有一種,我們今天還在吃——19世紀70年代,也就是清光緒年間的上海,出現了第一批中國人創辦的西餐廳,當時四馬路的“一枝香”,其中有一種叫“馬奮”的軟麵包,竟然成了招牌。
根據這個味兒有點大的譯名,飽弟猜了一下,大概是瑪芬。
這一類今天隨處可見的點心,在清末的中國十分具有吸引力。早在1858年,英國人就在上海開了一家埃凡饅頭店,生產麵包點心、各色糖果,還有汽水和啤酒,是中國第一家西式食品廠。
食品廠的水果蛋糕、奶油蛋糕、巧克力和太妃糖,對上層階級的官僚買辦們,自然是值得追捧的新奇玩意兒,而它們富含的油與糖,在飢寒交迫的老百姓眼裡,更是至高的誘惑。
當時《申報》刊載過一件事,一個信洋教的中國人跑到茶館裡,跟大家嚷嚷開了:只要信了洋教,就能上牧師家裡喝咖啡,夾心麵包、油炸麵包(實際就是三明治和吐司)管夠,幾個人呼啦一下就跟他跑了——要不然魯迅和老舍都管這路人叫“吃洋教”的呢。
中國人與西點的接觸,一開始伴隨著侵略和屈辱,可是,也有點兒不一樣的東西閃動著。
1900年,八國聯軍攻佔天津後,有一隊德國兵闖入了一個大宅院裡。所有人都去搜刮財物,只有一個年輕士兵聞著香味兒鑽後院去了。廚房裡,一個老太太一個小孩兒,正烙糖餅吃呢,都嚇壞了。
沒成想,這小夥子沒搶錢也沒殺人,忙著掰下一塊燙手的糖餅塞進嘴裡,又舀了一大勺綠豆湯,咕咚咕咚灌下去,興奮地直挑大拇指:“甜的,甜的!中國的飲食很好!”說完塞給老太太一張十馬克的鈔票,還從兜裡抓了把糖給小孩兒,歡天喜地地跑了。
看來,比起那幫燒殺搶掠的獸兵,這個饞鬼至少在這一刻,稍微通了點兒人性——吃是他的本行,他叫阿爾伯特·起士林,是當時德軍的隨軍廚師。
後來,他乾脆留在了中國,學會了中文,開設了天津第一家西餐廳,並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一條溝通東西方味道的道路,終究是愛吃的人自己啃出來的。
這方面,中國人也沒閒著。在1909年,中國最早的西餐烹飪書《造洋飯書》裡,記載了數十種西點的做法,比起大菜簡直高得不成比例。
雖然書裡還管麵包叫饅頭,把華夫餅叫“酵子華脯”,但光是“樸定”(布丁)的做法,就記載了二十多種,還有一種“阿末來蘇弗來”——今天,它在中文網際網路上依然人氣很高,不過換了個譯名叫舒芙蕾。
後來,隨著戰爭與休戰的交織、租界與通商的發展,各個國家、各個階層的外國人湧入中國,有冒險的商人,有被革命驅逐的舊貴族,也有俸祿不高的軍警和勞工。
西點這個東西,開始不那麼高不可攀,離中國老百姓稍稍近了一些。與此同時,在中國的外籍平民,也摸出了西點的“中式吃法”。
當年弄堂裡的上海人,就見過這樣一幅奇景:
有位白俄磨刀匠,來了上海也愛吃老家的黑麵包,可配麵包的伏特加、紅腸、黃油和乳酪卻買不起,怎麼辦呢?只好就土燒酒,然後把紅腐乳當酒菜,再把白腐乳當黃油和乳酪抹面包上吃,滋兒嘍一口酒,吧嗒一口腐乳,也不怕鹹。
▲解放前上海街頭賣舊衣的白俄們,“白俄”指的是十月革命和俄國內戰後遷居上海的俄羅斯人
洋人學會了中國吃法的西點,中國人的點心,也沾上了洋味兒:
1906年中秋節,天津有一家“廣吉祥號”西式食品廠,釋出了一條廣告,說他們家買的是外國機器,聘的是“泰西化學餅師”,用的是是“上等洋麵”,中秋月餅也是“西式餅之材料”製作,連餅皮的花紋,都是外國糖漿做的,“食之既見爽心,觀之更覺悅目”……
麵包配腐乳,月餅用洋糖,中西甜點這種你試試我,我學學你的交流,貫穿了整個二十世紀上半葉。
新的階段,終於還是來了:中國人開始創造屬於自己的西點了。
“中式西點“最成功的例子之一,大概是上海凱司令多年的爆款:栗子蛋糕。
1954年,隨著新中國外交活動日益頻繁,出於提高外交接待宴請西點水準的考慮,外交部從上海請來凱司令食品廠的凌一鳴、凌鶴鳴兩位技師交流指導。
要研究特色新口味,就不能再琢磨外賓吃膩了的傳統奶油蛋糕——凌家哥倆靈機一動,拿北方特產的栗子做了蛋糕胚,加上奶油裱花,把同行和外交部領導都驚豔了。
後來,凱司令就賣起了這種栗子蛋糕,融入中國傳統栗子餡兒的新款西點,不但讓當年的上海人耳目一新,今天都是南京路小紅書打卡的頂流。
另一個例子,就是陪著北京孩子長大的義利果子麵包。
義利食品公司老家在上海,以前賣過一種聖誕麵包,裡頭放些葡萄乾、果皮幹之類。或許是北京缺乏這些“洋味兒”的原材料,義利再做果子麵包時,乾脆把北京果脯和果仁放了進去。
北京人至今都很熱愛果子麵包,飽弟甚至聽過這樣的安利:別上旅遊景點買那坑人的北京果脯啦,果子麵包裡都有,更好吃,還便宜!
一樣西點,竟然成了老北京傳統美食的承載,這種奇景也不多見。
甚至到今天,這種“氣死原版”的中式西點,依然在不斷被髮明。
比如,被稱為新疆傳統甜品的娜帕裡勇,跟法國的拿破崙蛋糕不但名字像、長得像,做法都像,感覺就是拿破崙的新疆版。
實際上,它2010年才在上海面世,是“耶裡夏麗”新疆餐廳,與世博會烏茲別克國家館根據一種俄羅斯甜品研究出來的。
然而,它不像傳統法式拿破崙非用卡仕達醬,製法更加簡單,分層又更綿密,價格也更便宜,很快就成了上海清真食攤的新寵,反而像離經叛道的“新疆大列巴”一樣,被大家當作傳統食品了。
也許,在中西甜點的交流史上,由於曾經的資訊不對等,曾經造就過不少提拉米蘇一樣美好的神話和落差。
但歸根結底,比起虛無的神話,那些讓西點越來越中國,讓中國人的餐桌越來越甜美的人與事,才更值得傳頌吧。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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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英國那些事兒.提拉米蘇之父去世!他做出的甜品火遍全球,背後居然有這麼多故事[OL].202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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