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長著一張難民的臉。
飢餓感,
崎嶇的稜角,
執拗的莽撞的亂髮,
受過欺負的眼神,
生人勿近的攻擊欲……
這樣的臉,在鏡頭前一站,會有故事感。
但這種故事的質地,與人性最掙扎的部分有關。
所以有些人並不喜歡春夏。
覺得她不好看。
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美人。
更重要的是,她令人不舒服。
什麼人是舒服的呢?
如倪妮,如周迅,如章子怡……
也有防禦。
但不是拿著短匕、一身尖刺的防禦。
她們的防禦,是深居於城堡,高牆入雲,門口士兵守衛森嚴的防禦。
沒有匱乏感,一看就是另一個階層的人。掙扎也是體面的,與自我實現、自我超越有關。
春夏的掙扎不是。
她的掙扎,會令你想到90年時代城鄉結合部的某個紅燈區裡,走出來的髮廊妹,臉上有濃妝,心中已木然的沉悶又窒息的掙扎。
所以,她在鏡頭前出現,會無端勾起貧窮、苟且、飢渴、痛苦的集體記憶。
這種記憶的投射,使得春夏成為一個異類。
有人憐憫她,覺得她像身邊那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同齡人。
有人敬而遠之,怕她很難搞,不合作,不懂得感恩,翻臉不認人。
春夏遊離於這些評價之外。
她在自己的路上走。
無人同行。
你很難說,這是主動的退避,還是被動的隔離。但她確實是娛樂圈稀缺的那一類。
春夏的成長,也符合大家對她的定位。
在她自己寫下的長信裡,她說到自己的成長。
每一個情節,都匪夷所思。
父親坐牢。
少女時,喜歡過姨父。
愛過媽媽的男朋友。
喜歡偷東西。
中專時還尿床(故意的)。
被性騷擾。
早戀。
輟學。
依賴網戀。
曾與一個年長她20歲的老男人交往。
入行後,她有7個月沒收入。曾經有兩三天,她沒錢吃飯,只能走著去上班。
生活贈予連綿暴擊。
她孤苦無依,如同畸零人。
一個在這種環境下成長的少女,想要柔和,幾乎是不可能的。
她必然草木皆兵。
充滿攻擊欲。
有一回,她在微博曬照。
有網友評論她的街拍模仿CC,她根本不收著,立馬出擊,怒轟轟回懟:你是不是瞎?
她在接受姜思達的訪談時,說:“我幾乎討厭這世界的大部分。”
會在印小天插刀教事件發生時,站隊黃覺,捲入輿論漩渦,直接發微博怒罵:“離我遠點,煩!”
後來直接刪除所有微博,只剩下一條:再見,再也不見。
接《踏血尋梅》前,她幾乎和經紀公司鬧崩。
她用一種絕決的、強硬的、不容分說的姿態,要求經紀公司幫她拿到這個片子。
“如果拍不了我就跟你們翻臉……”
她會在失去一個角色後,嘲諷說:“這個片子口碑非常差……感謝沒有選擇我……”
被問到給人的第一印象不是特別好,她反擊:
我為什麼要給他好印象。
會在紅了以後,刪除從前認識的人。
她似乎不怕流言。
不怕與世界硬碰硬。
赤手空拳。
與生活進行肉搏。
可到頭來,她還是承認,“我沒那麼柔和,我非常強硬,我攻擊性超級強……”
圈內不少人也說,春夏難相處,不好說話。
比如翁子光就曾擔心“溝通很難。”
她也知道這點。
“我經常會讓對方覺得我態度有問題。
不夠禮貌,不夠重視。
我是個防備心特別強的人,會用一些語言或習慣去武裝自己……”
被欺負太多的人,攥著一把利刃,準備隨時攻擊走向她的人。
因為,她不知道,那是敵人,還是朋友。
娛樂圈裡,多是人精。
八面玲瓏。
滴水不漏。
說一句話能照顧到九九八十一個人的感受。
一個強硬的、矯情的、一觸即發的女孩,是不被厚待的。
她獲得金像獎影后後,資源依然匱乏。
開啟她的微博,你會發現她接的廣告與影視,寥寥無幾。
後來她簽了壹心娛樂,本以為流量會暴漲。但楊天真這樣的炒作天才,還是沒能讓她大紅大紫。
有些人,天生無法成為明星。
只能成為自己。
但你能說春夏不好嗎?
她不是“好”或“不好”,所能涵蓋的人。
只能說,從逆境中成長起來的人,難以相信。不相信他人,不相信善意。
更不相信,自己配得上善意。
所以,歸根結底,她的攻擊,是向外的。
更是向內的。
當她防禦他人之時,也是在戕害自己。那把利刃,始終向著自己的心臟。
春夏對待自己時,更加不憐憫。
自曝隱私,尺度極大。
她毫不留情,將原生家庭與家族的秘密,全部揭開。
彷彿用刀子,將自己一寸一寸地解剖,把最狼藉、最無助、最暗黑的一面,攤在眾人面前。
“來,來看吧,這就是我,哈哈哈哈哈……”
她在形容自己時,使用的詞彙與表達,都是狠決的。
說自己矯情。
說自己強硬。
充滿攻擊性。
說自己非常敏感。
說自己不會幸福。
“我變成一個我自己不太喜歡的人。”
對世界的失望,來源於對自己的失望。
她對外界的狠決,來源於對自己的挑剔、苛刻和不接納。
你幾乎能感到,春夏是不快樂的。
也是難以接納和寬恕的。
這可能也是她出道至今,沒有穩定的、長久的戀情的原因之一。
一個內心藏著刀山火海的人,需要太多的關注與療愈。這些柔情,普通男人給不出。
誰能永恆地包容與關愛?
做不到的。
都是人。有人的侷限和自私,也有人的利弊權衡和厭倦。
但她需要被看見。
這種看見,只有鏡頭能給。只有觀眾能給。
她說,“我有一天在拍戲的時候,站在那個追光下,然後那個燈光就打到我,我一下整個人就特別地澎湃,我覺得眼淚就要流出來了。”
她在微博寫下這樣的句子(姑且認為是她自己的話,不是壹心團隊給的文案):
“我要的,
是千萬人中,有人為我而來。
舞臺上有一束追光,為我而開。
我要天空為我點燃。
大海為我鋪開。
我要的,
是成為你們成為不了的人。
成為我本身。”
她要在命運的秋冬中,成為春夏。
成為春天的山河如畫,
夏天的星辰璀璨。
成為追光下的主角。
成為一種價值,被世界記住。
這之於一個缺愛、缺關注的孩子,很重要。
我不懂春夏的演技。
有人說好。
但也有人翻出她拿影后之前的表演片斷,覺得矯情、浮誇,不過爾爾。
拿了影后之後,也同樣被質疑。
去年新片上映,還在被人說演技拉垮。
這不是我的興趣範圍和言說範圍的事情。
我感興趣的,就是如春夏這樣的女孩,見識過人世詭譎,遭遇過百般算計,內心有冰雪,外表有鋒芒,該如何重新柔軟?
柔軟不是一種姿態。
不是討好。
更不是一種關係處理術。
而是能真正轉變一種視角,去解讀所有創傷,去諒解所有傷害。
這當然不容易。
比如你,被世界拋棄,與世界為敵,如何才能不怨恨?
比如我,被傷害,被辜負,如何才能不痛苦?
太難了。
而春夏,成長艱難,一身是刺,懷疑與自我懷疑,攻擊與自我攻擊,簡直是一定的。
那麼,如何讓時間與精力,不再用於內耗?
路或許只有一條:
不汲汲於關係。在另一個領域,獲得自我價值。
春夏正在這樣的尋找中。
曾經,她在灰心時,將微博簡介改成:
“這裡是人間,這裡真是不值得留戀。”
後來她走出困境,將簡介改成:
“太陽沒有迎面而來,是我在朝著它去。”
而如今,她的簡介更加篤定。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三個簡介,也讓我們看到,她的目光從情緒,轉到事件。
從“受害者思維”,轉為“行動者視角”。
從怨懟,轉為創造。
這令關心她的人稍感放心。
是的。當我們在關係中舉步維艱時,還可以創造一種新的連線方式,在莽莽時間之中,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
這不算和解——
和解一詞,我是懷疑的。
但創造,我相信。
敏感、艱難如她的人,也要相信,上天給予你的長矛,不必用來橫掃風車。
不必傷人。
不必用以自戕。
去建造。
建造自己的意義之城,詩意如春,飽滿如夏,安放此身與此生。
或許,也能抵禦生命的肅殺之秋,虛無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