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繪畫史的研究與繪畫的收藏息息相關,前者離不開後者。換言之,若無收藏家為留存歷代名跡而作出的貢獻,繪畫史的學術研究將成為無米之炊(墓室壁畫之類算是例外)。近代日本學者內藤湖南著有《中國繪畫史》一書,書中上百張插圖多為歷代名跡,圖注裡一一標示出這些名跡的收藏者,其中一位就是內藤湖南的同齡人——龐元濟。由內藤湖南的著述可知,早在二十世紀初,龐元濟的“虛齋藏畫”就已成為海外學者的關注物件。
在上個世紀的一百年間,華夏大地上曾湧現出眾多收藏大家,集中在以北京和上海為中心的長江南北兩大區域,而其中鶴立雞群者有兩位,堪稱巨擘。 北方的領袖是 “ 民國四公子 ” 之一的張伯駒先生(袁世凱的表侄),而南方的領袖當仁不讓的是龐萊臣(龐元濟)先生。
一八六四年夏天,太平天國的都城天京被曾國藩領導的湘軍攻陷,這標誌著太平天國運動的失敗。這場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農民戰爭歷時十四年,對江浙地區的破壞是災難性的。原來富饒的浙江湖州地區,人口從戰前的近三百萬銳減到了十餘萬人。一代收藏大家龐元濟,就出生於這樣的亂世之中。幸運的是,他生於富商巨賈之家,家境殷實。而與他同一年出生的齊白石則出身貧寒,年近花甲之年還要到京城尋找出頭的機會。
在齊魯民間,往往以山川河流來形容地方大族:“張馬曹劉趙,江海河漢尿”。而在浙江湖州一帶,則以動物來形容財力雄厚的富商人家:“四象八牛七十二墩狗”。————“象”是指擁有一百萬兩銀子以上的豪富,50萬兩至百萬兩的稱為“牛”,而30萬兩至50萬兩的稱為“狗”。
這“四象八牛”到底有多闊綽?光緒年間,他們的家產估計總額應在6000萬兩至8000萬兩白銀之間。這是一個驚人的天文數字。 當年清政府一年的財政收入不過區區 7000 萬兩白銀。
龐元濟的父親龐雲(一八三三——一八八九)發家致富靠的是三方面的生意:經營絲綢、藥材和倒賣軍火。龐雲之所以能夠把握住亂世中發財的商機,離不開兩個人提攜:“紅頂”商人胡雪巖和封疆大吏左宗棠。龐雲先是與胡雪巖結識成為莫逆之交合作湖絲生意,又仿胡慶餘堂經營起龐滋德國藥店,而後因左宗棠西征新疆、平定陝甘回亂急需軍火,經胡雪巖而轉託龐雲與外商接洽,使得龐雲在軍火交易中獲取了暴利,由此成為“南潯四象”之一。
清 王時敏 答菊圖
龐雲去世時,龐元濟二十五歲。他繼承父業後,先是在家鄉經營龐滋德國藥號和龐怡醬園。因之前龐家曾給清政府捐銀十萬兩用於賑災獲得朝廷恩賞,李鴻章設法給龐元濟安排了一次隨團赴日本考察的機會。龐元濟考察歸國後眼界甚為開闊,於是發揮其商業才幹,不遺餘力興辦實業,將龐氏企業越做越大。一九〇六年,他在上海與人合資創辦龍章機器造紙有限公司。一九一八年,他又發起創辦潯震電燈有限公司。此外,他還在蘇、杭等地開設米行、酒坊、當鋪、錢莊等大小企業並擁有大量田產和房地產。據粗略統計,龐元濟一生投資於近代民族工商業的資本超過三百萬兩白銀,被譽為“浙江民族工業的開創者”。然而,使他名聞寰宇的並不是他在實業上取得的成就,而是他豐富的藝術品收藏。
俗話說:“亂世黃金,盛世收藏。”結合歷史來看,“盛世收藏”這一說法未必牢靠。在中國歷史上,大致有四次收藏熱潮:一是宋徽宗時期,二是晚明時期,三是清康乾時期,四是清末民初時期。其中有三次都處在亂世之中。亂世動盪不安,貪腐盛行,藝術收藏品作為“硬通貨”反而成為社會各界競相儲財、生財的主要選擇。同時,亂世也給有膽識的收藏家創造了機會,使各類藏品以多渠道快速流動,宮中官藏流向民間,名家舊藏亦因離亂而易主。歐陽修在《集古錄》中有云:“物常聚於所好,而常得於有力之強。”在清末民初的這次收藏熱中,龐元濟把握機遇,並盡其畢生精力與財力,終於成為中國書畫收藏第一人。
龐元濟 (一八六四——一九四九),字萊臣,號虛齋。作為一代收藏大家,他的虛齋書畫鑑藏在清末民初的收藏界擁有極高地位,以至於當時外國人購買中國古代字畫多以有無虛齋鑑藏之印作為識別真偽的標記。
龐元濟、張伯駒、張大千、吳湖帆、張蔥玉、王季遷皆以收藏豐富、精於鑑賞、影響巨大而備受業界尊崇,被今人稱為“二十世紀中國字畫收藏六大家”。觀其大略,六大藏家各有千秋:張伯駒乃官宦子弟,以購藏國寶級珍品見長;吳湖帆、張大千以繪畫名世而兼顧收藏,使二者相得益彰;張蔥玉生於中國首富家庭,強於唐宋名跡鑑藏;而王季遷尤擅繪畫本體之筆墨研究。六大家中,龐元濟之所以名列首位,一因其書畫收藏最多,精於鑑賞,過眼的歷代名畫不下萬幅,如王季遷所言的“上海有一位收藏家龐萊臣,是全世界最大的中國書畫收藏家,擁有書畫名跡數千件”於實有據;二因其著述謹嚴,編訂數種個人藏畫著錄,體例完備,影響深遠。與龐元濟同年的富家同鄉周慶雲,在其所著《潯雅》中寫道:“萊臣自幼即好收藏,垂克不倦,往往不惜巨資,得稀世之珍……其著錄尤詳,載歷代題跋並印記,故國粹之寶存賴此錄以傳,鑑古者得以考證焉。”
文化是習得性的,也有依地域而傳承的穩定性。正如湖絲,自唐代以來歷代湖州商人皆依此而發家。收藏文化也是如此。江浙地區的書畫收藏市場到了晚明時期已經非常成熟,從而出現了項元汴這樣的收藏大家。可以說,龐元濟之所以自幼嗜畫、酷愛收藏,表面上看是他的個人興趣使然,而深層的原因還在於時代環境和地域收藏文化的影響。也可以說,是“時勢”造就了他。
鑑藏著錄兩相宜
一八九九年,龐元濟在南潯東柵修建“宜園”,他將其中藏畫之室命名為“虛齋”,從此以其為號。凡是他收藏的書畫,都會蓋有“虛齋”鈐印。因有雄厚財力作支撐,加上其“收藏團隊”的精到眼光,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收進上千件古畫。他最早批次收進的是著名報人狄平子的藏畫。狄平子乃清末上海灘最有名的書畫收藏家,晚年沒落後靠賣舊藏度日。狄氏所藏書畫,以“四王”、吳、惲為多,亦有唐宋名跡,如尉遲乙僧的《天王像》、王齊翰《挑耳圖》等。清帝遜位後,大量清宮藏品與官員私藏陸續流向民間,龐元濟果斷收進,虛齋藏畫由是而蔚然可觀。
龐元濟 《虛齋名畫錄》扉頁
在藏品的整理和研究方面,龐元濟可謂瀝盡心血,他與所請“收藏團隊”雅資同好,賞奇析疑,所下功夫當世罕有其匹。他在《虛齋名畫錄》自序中寫道:“每遇名跡,不惜重資購求……雲煙過眼,幾無虛日。其間凡畫法之精粗,設色之明暗,紙絹之新舊,題跋之真贗,時移代易,面目各自不同,靡不惟日孜孜潛心考察,稍有疑竇,寧慎勿濫,往往數百幅中選擇不過二三幅,積儲二十餘年而所得僅僅若此……餘不敢有力自居,惟好之既篤,積之既久,則凡歷代有名大家,蓋於是略備焉。”他為收藏與研究所歷之甘苦,由此可見一斑。
龐元濟在書畫鑑藏和著錄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實非一人之功。為了對數千件書畫收藏進行甄選、整理和歸類,他前期聘請了陸恢、張硯孫、張唯庭等書畫家為其藏品進行編目和研究。陸恢是近代著名畫家,曾為吳大澂幕客,遍觀吳府所藏書畫名跡,晚歲與吳大澂、王同愈、吳昌碩、倪田、顧麟士等結畫社於顧氏怡園。陸恢往來於龐家近二十年,與龐元濟關係非同尋常,二人曾合作山水畫。陸恢還專為《虛齋名畫錄》題跋:“予客虛齋今幾二十年,談藝甚款洽,有持名跡至,必邀與賞析。而是錄登載,出入間亦兼糅芻言,故能習之性情而津津樂道之。”虛齋後期的藏畫管理與整理工作,主要交給張大壯、吳琴木和邱林南。而張大壯、吳琴木後來也以繪畫聞名,這與他們在龐家得以觀摩、臨習歷代名跡不無關係。
自宋以來,歷代著名私人藏家多有為藏品進行編目著錄的習慣。“虛齋收藏”以書畫馳名,此外,在銅器、玉器、瓷器、文玩等類藏品的收藏方面也十分可觀。龐元濟誓願宏深,在陸恢等“收藏團隊”的幫助下,為虛齋藏畫編印過五種圖書,即:《虛齋名畫錄》《虛齋名畫續錄》《歷朝名畫共賞集》《中華歷代名畫記》和《名筆集勝》,刊錄其藏畫精品九百餘幅,琳琅滿目,讓人歎為觀止。而沒有進行著錄的書畫藏品,多達數千件。
影響最為深遠的《虛齋名畫錄》出版於一九〇九年,全書十六卷,鄭孝胥題簽,著錄歷代名畫共計五百三十八件。其中多為歷代收藏大家如項元汴、趙孟、賈似道等豪門舊物,還有三希堂和《石渠寶笈》著錄的佳品,亦不乏宣和時代的宮中珍藏,如閻立本《鎖諫圖》、周昉《村姬擘阮圖》、韓幹《呈馬圖》、戴嵩《鬥牛圖》、董源《夏山圖》、巨然《流水松風圖》、李成《寒林採芝圖》、郭熙《終南積雪圖》、趙佶《雪江歸棹圖》、李公麟《醉僧圖》等(據今人研究,該書所收錄名畫,有少量偽仿,還有的存在“雙胞”的情況)。
《虛齋名畫錄》的編撰體例十分嚴格:不是家藏、非經披沙揀金所目者不錄;史上名跡,雖經前人編錄,依舊首尾登載,使人知此真跡尚存;畫中跋詩文如與通行本有異者,仍錄原題;文字汙損難辨者,均以方框代之,不作臆改;書畫的印章均以楷書依文錄之,以便後人查考。
《歷朝名畫共賞集》出版於一九〇九年,是為了配合其外甥張弁群、張靜江兄弟創辦的通運公司開拓歐美古玩業務而編。該書共三冊,由張弁群編輯,鄭孝胥題簽,收錄歷朝名畫三十幅。旨在讓西方人認識中國書畫藝術,瞭解虛齋收藏。
《中華歷代名畫記》刊印於一九一五年,是龐元濟專為參加美國舊金山舉辦的巴拿馬萬國博覽會而準備,精裝本,中英文對照,刊錄唐至清所藏名畫八十一件。其中有王維《春溪捕魚圖》卷、黃荃《秋坡野雀圖》、蘇軾《鳳尾竹圖》軸、趙孟《陶靖節像》軸等,都是國寶級古畫藏品,備受歐美藝術家和收藏家的讚賞。
《虛齋名畫續錄》刊印於一九二四年,共四卷,所收歷代名畫九十六件,其中單是宋元兩代名畫就有三十二件之多,如趙佶的《鴝鵒圖》、趙子固的《水仙卷》等。關於這批名跡的收藏過程,龐元濟在書中有所交代:“比年各直省故家名族因遭喪亂,避地來滬,往往出其所藏……以餘粗知畫理兼嗜收藏,就舍求售者踵相接。餘遂擇其真而且精者,稍稍羅致,然披沙揀金,不過十分之一二。”
《名筆集勝》是龐元濟和侄子龐秉禮、姚子芬、樊伯炎等人於一九四〇年合編的。珂羅版精印,分為五冊,每冊收入名跡十六幅,共計八十幅。編印《緣起》中雲:“吳興龐虛齋先生鑑別精審,藏庋宏富,名聞寰宇。凡所收藏,雖有《虛齋名畫錄》及《虛齋名畫續錄》凡二十卷刊本流傳,而真跡未嘗影印。編者有鑑於此,爰商懇先生慨然許可,出其珍秘,攝影製版,分期印行,復詳其紙絹、尺度、作者傳略、簡短說明並譯以英文,供海內外人士探討……俾學者得觀摩之助,而鑑賞家亦得披覽參考,為藝林增一鉅著,庶不負先生嘉惠來學之盛意。”
龐元濟的鑑藏印章眾多,均出自趙叔孺、王大炘、胡钁、吳昌碩等名家之手。對於鍾愛的藏品,往往會加蓋不同的鑑藏印。如錢選的《浮玉山居圖》上,就鈐有“虛齋鑑藏”“臣龐元濟恭藏”“龐萊臣珍藏宋元真跡”“虛齋秘笈之印”“虛齋至精之品”等十二枚印章。
近百年來,“虛齋”鑑藏印章,如同國際馳名的產品質量認證標誌,成為海內外收藏界公認的識別古代書畫真偽的權威參考。龐元濟之所以成為一代收藏大家,不僅是因其時運相濟且具備的雄厚的財力和過人的眼力,更重要的是他因習畫、藏畫、著述而形成了深厚的修養與堅定的信念,為儲存中華書畫珍寶而作出了巨大貢獻。
逸聞公案或傳疑
作為一代收藏大家,龐元濟幾十年的傳奇人生,並沒有留下足夠多的諸如書信、日記、口述史料等文獻資料(也許部分史料還有待蒐集整理和刊佈)。於是,關於“虛齋藏畫”的相關史實往往傳而成謎,而公案則常常辯而存疑。
龐元濟的虛齋收藏的主要來源有三:一是海內名門的舊藏;二是清宮流出的官藏;三是與吳湖帆、張大千等朋友間的交藏。說起交藏,有這樣一段逸聞:有一次,他與吳湖帆等人在酒店聚談。吳湖帆眼尖,偶見有路人挾著畫軸從店外走過。追出去一看,發現那人手中拿的是元代被稱為“十七筆蘭”的鄭思肖所繪的《蘭花圖》,於是馬上以五百元買下。龐元濟知悉後,先是面露窘態,而後軟磨硬泡、連拉帶拽,非得讓吳湖帆割讓給他不可。吳湖帆礙於情面,只好出讓。龐元濟如此“無節操”的行為是事出有因的。他家中也有一件“十七筆蘭”的作品,可惜當初因“打眼”買到了贗品,所以這次無論如何想要弄到真品,挽回面子。但據《吳湖帆文稿》中《醜簃日記》的記載,這段逸聞當不得真。陳定山在《春申舊聞》中對龐元濟的描述與評價比較中肯:“鑑別唐宋,頗有成見,年齒又最高,故偶有異議,先欲折服此老,必列舉若干書畫著錄,而能歷數家珍者,始能使之頷首。”做收藏這一行當的,誰沒吃過虧、花過冤枉錢呢?龐元濟也不例外。而他的鑑藏能力也正是在與這些名家朋友的交流和探討中得以迅速提高的。
清 吳歷 靜深秋曉圖
還有一個可以側證虛齋收藏的影響力的人,這便是國學大師梁啟超。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六日,梁啟超給正在歐洲和林徽因度蜜月的梁思成寫信談論工作規劃,並向他們推薦了龐元濟:“上海有一位大藏畫家龐萊臣,其家有唐畫十餘軸,宋元畫近千軸,明清名作不計其數,這位老先生六十多歲了,我想託人介紹你拜他為師,當他幾個月的義務書記,若辦得到,倒是你學問前途一個大機會。你的意思如何?”後來,梁思成和林徽因並沒有去向龐元濟拜師。至於原因,是梁啟超所託非人還是梁思成志不在此,或是龐元濟本人並不接納,我們不得而知。
龐元濟在實業和收藏上獲得的巨大成功,既使他廣獲讚譽,也給他帶來過麻煩。這些麻煩歸結起來,無非是為了兩樣東西:錢和畫。龐元濟憑藉他浙商的老練與智慧和秘傳的藏家的處事手段,巧妙地將這些麻煩和禍端一一化解。
一般來說,生意上的朋友需要借錢,龐元濟一向是比較大方的。而一九二六年向他“借錢”的不是別人,而是遜位後的末代皇帝——溥儀。溥儀自一九二四年被馮玉祥趕出故宮後,暫住在天津的日本租界裡,處境艱難。加上受清朝遺老鄭孝胥等人慫恿,一心幻想著恢復大清國號,於是四處籌集銀兩、招兵買馬。因龐家曾給清政府捐過一筆鉅款,龐元濟所刊行的兩本藏畫著錄又都是找鄭孝胥題的籤,於是,鄭孝胥就帶著溥儀來找他“借錢”。龐元濟十分客氣地招待了到訪的貴賓後,理直氣壯地拒絕了他們。理由是什麼呢?龐元濟對溥儀及其隨從說:“龐家當年給大清捐過巨資,清政府卻沒有兌現承諾,致使龐家人從未謀上一官半職,很是失望;再說,如今家中銀錢都投資到各地辦廠,沒有餘錢在手;更重要的是,中華民國來之不易,也是社會潮流所趨,他若出資支援滿清復辟,定會揹負千古罵名,所以,即便有錢也不能捐。”溥儀聞言,也只好作罷。最後,龐元濟給了溥儀一行人一千兩銀子作為旅費,把他們打發走了。
以上記載雖未必是信史,但實際上,龐元濟早就走上了“曲線革命”的道路。龐元濟的弟弟龐元澄,經張靜江介紹認識了孫中山,併成為同盟會上海支部的核心人物,龐家直接捐鉅款支援革命,即經龐元澄之手。此外,龐元濟的部分虛齋收藏,早在二十世紀初即經由外甥張靜江售往海外。而張靜江作為國民黨元老,其經營古玩字畫所得,許多都用到了革命事業上。可以說,沒有張靜江及其團結的“南潯四象”家族及眾多海外華僑、華商持之以恆的大力捐資支援革命的義舉,孫中山的海外反清事業及後來國民革命黨的建黨偉業,也都將很難繼續下去。
龐元濟的收藏因在海外舉辦過多次展覽加之其《虛齋名畫錄》著錄清晰,吸引來不少國外買家,如美國商人弗利爾及日本資深書畫收藏專家原田尾山。毋庸諱言,一個藏品豐富的書畫藏家,往往也是製售假畫的行家,例如大畫家張大千就曾因擅作假畫聞名海內。又如當年在滬上與龐元濟齊名的譚敬,也找人做過一批假畫。這種行為的行話叫做“下蛋”。“下蛋”是中國曆代書畫藏家慣用的製假手段,即請高手對著母本仿製出幾乎一模一樣的仿本。傳言現分別藏於南京博物院與美國底特律美術館的兩幅趙佶的《鴝鵒圖》,就是龐元濟製作的仿品,但此事的具體真相與原委至今未有定論。其中一種說法是,自從原田尾山在某次展覽上看到趙佶的《鴝鵒圖》之後,就一門心思想據為己有。他曾屢次聯絡龐元濟登門索買,但龐元濟不堪其擾,加之《鴝鵒圖》真跡當時已殘破不堪,於是他請陸恢仿製了兩幅後將真跡毀去。龐元濟故意拖延交易時間,在原田尾山乘客輪即將離港啟程的時候,託人在船上把假畫賣給了他。等原田尾山發現畫有問題的時候,早已為時已晚。後來他只好將畫轉賣給美國人。於是這件轉賣掉的《鴝鵒圖》仿品,被美國底特律美術館收藏;另一幅龐元濟留於自己賞玩,後經龐氏家人捐獻給國家,今藏於南京博物院。原作已毀,僅存摹本,南京博物院研究員萬新華在相關文章中即持此觀點。還有一種說法也存有爭議:徐邦達、劉九庵、馬子云認為藏於南京博物院的《鴝鵒圖》是真跡,但張蔥玉卻認為是贗品。更讓人感到蹊蹺的是,《中國古代書畫圖錄》沒有收編此畫,徐邦達在研究趙佶繪畫的論文中也未提及此畫。
除了《鴝鵒圖》,龐元濟是否還有其他造假、售假的經歷呢?因目前資料所限,這個疑問只能留給後之學者進行解答。
龐氏舊藏今何在

明 沈周 疏樹西風圖
早在二十世紀初,虛齋藏畫就開始陸續流散到國外各大公立及私立收藏機構,這既與龐元濟開放的收藏觀有關,也與其身邊的家人、朋友相關。虛齋的早年藏品主要經張靜江、盧芹齋等人之手加之其他渠道流散海外。張靜江是龐元濟的外甥,一九〇二年,張的父親張定甫為他在法國巴黎開辦通運公司,張氏兄弟聘請鑑定家姚叔來擔任總經理,並與大古董商盧芹齋合夥,以虛齋為依託,打通了歐美藝術品市場。虛齋舊藏名跡如閻立本《鎖諫圖》、王詵《溪山秋霽圖》、李山《風雪杉松》、龔開《中山出遊圖》、錢選《來禽梔子圖》、吳鎮《漁父圖》、沈周《江村漁樂圖》、史忠《晴雪圖》、唐寅《夢仙草堂圖》等,經姚叔來運作賣給了美國人弗利爾。這些作品現皆藏於美國弗利爾美術館,龐氏所著《虛齋名陶錄》稿本,亦存於此。為便於查閱,該館已於近年將包括虛
齋舊藏在內的八十餘件宋元名跡的研究成果公佈於其官方網站,以惠澤學林。
龐元濟幾乎一生都奔波於實業與收藏之間。然自日軍侵華後,龐氏塵心漸息,從此以書畫自娛,不再操持實業。正如其《虛齋名畫續錄》自序中所言:“生不逢辰,適更國變,從此杜門謝客,日以古人名跡為伴侶,品藻山水,平章真贗,亦聊以消磨歲月,遣送餘年而已。”一九三七年八月,陳師曾的父親散原老人亦為示抗日絕食而逝。齊白石在輓聯末句中寫道:“乍經離亂豈無愁。”龐、齊這兩位終身與書畫結緣的同齡人,雖生前沒有交集,但他們歷經世變,彼時內心的愁苦是相同的。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上海淪陷,滬上藏家遭此離亂,紛紛出售舊藏古物,龐元濟也不能倖免。一九四三年,年近八旬的他寫下遺囑,述及分置三地的虛齋藏品。因為潯蘇淪陷,“劫後檢查,十去其八”,龐元濟決定將所餘書畫分成三份,由其侄子龐秉禮及兩個孫子龐增和、龐增祥繼藏。後因遺囑在執行時有所變動,遺產被析為四份分配。
一九四九年三月八日,龐元濟病逝於上海,他身後留下來的大量古代書畫成了各方面關注的焦點。全國解放前夕,收藏家都面臨著何去何從的問題。吳湖帆選擇留在大陸,其藏品也隨之留了下來;張大千、王季遷去了國外,他們的藏品也隨之流向海外。龐家的藏品原本打算運往臺灣,後未成行。龐元濟的曾孫女龐叔齡回憶道:“一九四九年曾祖父過世後,家裡面比較亂,在全國將要解放前夕,侄子龐秉禮因是孫立人的秘書,他來動員曾祖母要全家搬遷臺灣,當時畫已經全部裝箱,部隊的軍車也聯絡好了。最後一天曾祖母、父親還有一個叫沈哲明的總管一起商量。最後,認為去臺灣不合適,孤兒寡母的在臺灣很難儲存好曾祖父這一輩子的心血,他仍感到龐家的根應在中國,在江浙。或許真是在冥冥之中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將這批珍品留在了祖國大陸,這也是龐家對祖國的情意吧……”
明 文徵明 萬壑爭流圖
上海解放後,“虛齋舊藏”成了新中國政府徵集藏品的重要物件。一九五一年,謝稚柳代表上海市文物保護委員會從龐秉禮處徵購了兩批書畫,計有錢選《浮玉山居圖》、張中《吳淞春水圖》、柯九思《雙竹圖》、倪瓚《漁莊秋霽圖》、王冕《墨梅圖》、仇英《柳下眠琴圖》、文徵明《石湖清勝圖》等共十九件,今存於上海博物館。國家文物局局長鄭振鐸也為故宮博物院調撥了部分藏品,有趙孟《秀石疏林圖》、曹知白《疏鬆幽岫》、柯九思《清秘閣墨竹圖》、姚綬《秋江漁隱圖》等共十八件。一九五二年,龐秉禮、龐增和、龐增祥聯名將家藏宋代朱克柔緙絲作品《蓮塘乳鴨圖》等捐獻給上海博物館。龐增和生前數次向國家捐贈書畫等文物:一九五九年、一九六二年向南京博物院捐贈古畫共二百五十七幅,其中有趙佶《鴝鵒圖》、黃公望《富春大嶺圖》、倪雲林《枯木竹石圖》、吳鎮《松泉圖》、仇英《搗衣圖》、沈周《東莊圖冊》、文徵明《萬壑爭流圖》等。他還向蘇州博物館捐贈文物三十九件,其中書畫作品三十四件。據龐增和女兒龐叔齡稱,她和母親至今還儲存著當年捐贈的收據憑證。
明 唐寅 春山伴侶圖
此外,中國古代書畫鑑定組所編的《中國繪畫全集》中,明確收錄各大博物館、美術館等處的虛齋舊藏共一百餘件。除前述藏品,故宮博物院還存有陳清波《湖山春曉》、吳鎮《蘆花寒雁》、王蒙《葛稚川移居》等近四十件;上海博物館存有沈周《桂蘭圖》、唐寅《春山伴侶圖》等二十餘件。
自清以降,中國的兩次收藏熱潮,藏品流向迥異,康乾時期,盛世收藏,南畫北渡,江南名傢俬藏精品幾乎盡歸大清內府;清末民初,亂世收藏,多少天下名畫,自清宮散佚,命運曲折,因亂而聚,也因亂而散。曾為海內私藏之冠的龐氏的“虛齋藏畫”,凡經著錄者,如今大多藏於南京博物院、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蘇州博物館及美國弗利爾美術館等海內外文博藝術機構,其餘的則流散四海。近年來,也有一些海外的虛齋舊藏透過拍賣的方式迴流到國內,且成交價逐年攀升。二〇一〇年北京保利五週年春季拍賣會上,從美國迴流的虛齋舊藏——王蒙《秋山蕭寺圖》以一點三七億元成交,創下當年古代書畫拍賣的最高價格紀錄,由此可見“虛齋舊藏”在今日收藏家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關於收藏,近代藏家丁福保曾說過這樣的話:“與其收藏於一家,不如藏之於團體,因團體較一家為永久也。與其散諸於他人,不如散諸於自己,因自己較他人為好也。”龐氏的虛齋藏品,私收而公藏,還珠於民。龐氏家人的義舉,亦為久經離亂的“虛齋收藏”找到了更好的歸宿。對文物妥善保管,以求永久,固然是現代博物館的基本功能之一,然而在館藏文物的展陳、交流、研究及服務大眾等方面,國內公立博物館還需與時俱進,向國際看齊,以不負包括龐氏後人在內的廣大文物捐贈者的厚望。
作者:石慎之
轉自榮寶齋期刊2017年12月刊,部分內容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