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不得不為了尋找光明,而深入黑暗。
甲之一
在這片土地上,人們似乎已經不能只依靠勞作而活著。
儘管已經日上中天,但是工人們卻都還沒收到開工的命令。
主人指揮著手下的監工們,將工人帶到了後山那片荒涼的墳地上,當著所有人的面,刨開了一座新墳。
新墳裡只有簡單的涼蓆被褥,但是卻沒有屍體,顯然有人將屍體偷了,或者壓根就沒有埋下去。
主人年輕氣盛,剛剛接手了這一片產業,誓要做出一番事業。
他居高臨下的盯著瑟瑟發抖的人群,手指著空空如也的新墳,大喝:”這是誰幹的?最好自己站出來!“
沒有人回答。
“有人早就來我這裡報過信了,你要是自己站出來呢,我還給你條活路,你要是被我揪出來,正好連墳也省得挖了!“
還是沒有人回答。
“好,很好,你們都很講義氣嘛?值得獎賞,從今天開始,我就獎賞你們每人下工後10鞭,直到有人承認為止。
許久的沉默過後,一個年輕人顫顫巍巍的走出了人群。
”是……是我乾的……”
沒等主人開口,監工們一擁而上將他拿下。
“你為什麼要這麼幹!”
”因為不想大家捱打。“
年輕人的話讓同樣年輕的主人一愣,他似乎回答了,但似乎又沒有回答。
”混賬,到底是不是你乾的?這個傢伙的屍體呢?“
年輕人眼神躲閃,既想隱瞞些什麼,又十分害怕。
”快說!“
年輕人哆哆嗦嗦的指了指後山的一個方向。
在那裡,有一個隱蔽的山洞……
乙之一
皓月當空,擁擠的舊舍內依然一片漆黑。
夜晚自然是黑的,但是卻並不安靜。
幾聲鞭響過後,一個男人被扔進了舊舍。
“再跑出去下次就打死你。”舍監留下一句狠話走了。
裝睡的室友依舊裝睡,被打得人自己摸上了床。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顯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白天工作,夜晚休息,自古以來,都是如此。
這裡的人都遵循著古老的教條,天每蒙亮,就到到地裡勞作,待到夜晚降臨,天黑不能視物,便會舊舍休息。
舊舍無光,大家無事,便都很快睡去,一天就這樣如此充實地過去。
但最近夜裡的樂子有點多,大家便都睡得很晚。
一陣熟悉的鞭響過後,那個男人便會像只破口袋一樣被扔了進來。
“因為你,大家都睡不著了,你也不好好反省一下!”舍監每次都要留一句教導,啐上一口,反手關上門走了。
而這一次,室友們都沒有再裝睡。
“誒,這麼晚了,你到底翻牆出去幹嘛?”
男人沒有回答,自顧自地摸到了自己床上,趴著裝睡。
大家看他不言語,自討沒趣,便不再糾纏。
孤獨的夜晚一片死寂,高聳視窗透不下一絲月光,看似溫柔的黑暗將所有人都拖入夢鄉。
畢竟夢裡什麼都有,他們只需要好好做夢就可以了。
然而,待到所有人睡下,舊舍裡似乎發出了臆想般的微光。
一個年輕人來到男人床頭,悄悄叫醒了他:“我看到你偷偷的拿吃的出去了,是不是見人去了?”
男人並不確定自己看到了光,但還是在黑暗中點了點頭,又輕聲說:“外面有個其他的片區出來的人,沒有吃的。”
“出逃的?”
“嗯,外面的地種不活東西,只有餓死。”
“你帶吃的就為了救他”
“不,我給他吃的,他教我識字。”
“識字?識字有什麼用?”
“能讀書,他帶著好些書。”
“他肯定是偷他主人的,只有主人才能有書。”
“呸,他還能寫書呢,難道他寫出來的東西也是主人的?”
“那這個人也太厲害了。“
“是呀,所以我每隔幾天就把偷留下來的東西給他,換他教我識字,我想看書。“
”但你得小心了,新主人不像他老爸,可兇,你這樣每天都得挨鞭子。“
”沒事,值得。“
男人看年輕人有興趣,便問他:”你想不想看書?“
年輕人趕忙擺了擺手:”不想不想,我就是隨便問問。“
說著便趕緊回到了自己的床鋪上。
男人看著黑洞洞的舊舍,無聲的嘆了一口氣,此時,天已經矇矇亮。
甲之二
荒蕪的山地,到處都是碎石和泥澤,出了片區,連植被都無法苟活。
一行人在荒地上漫步,看似不辭勞苦的開荒者,實則空憑弔唁的送葬人。
“還有多久?”主人問年輕人。
“翻過這個小丘就到了,有一個小山洞。”
主人就在年輕人身後,由於騎著矮馬,因此他比所有人都高,看得也更遠。
山洞就在一塊看起來搖搖欲墜的巨巖正下方,十分窄小,不經提醒,根本看不見。
這洞的洞口只有一米來寬,並且離地頗高,爬進去需要費些力氣。
主人挑了幾個監工帶年輕人先進去,無事後再自己帶人一塊進到洞內。
山洞內部空間不小,十幾個人進來也不嫌擁擠,只是即使白天,也十分昏暗。
洞內明顯還有人生活過的痕跡,光滑的大石板“床”,上面都是些破破爛爛的衣物,床邊整齊的碼放著數量不小的藏書,似乎經常被翻看,而房間的另一側,是幾個似乎用來儲物的巨大石翁,看起來像是天然形成的凹陷,只是有人給它加上了蓋子。
主人翻看著那些書籍,眼裡是止不住的怒火。
他看著年輕人,喝道:”你們這些賊人,這些東西是你們能碰的嗎?“
年輕人聽到主人的語氣無比嚴厲,噤若寒蟬,完全不敢言語。
主人看他膽怯的樣子,心裡泛起一陣噁心,但卻也有些疑惑,像這種膽小鼠輩為什麼要轉移屍體?到底圖什麼?
”說,你把屍體埋在哪了?這個地方你是怎麼找到的?“
乙之二
男人依舊隔三差五的想要偷溜出去,有時候成功有時候失敗,當然,捱打是經常的事。
可監工的鞭子不僅沒讓男人收手,反而越發的叛逆起來。
男人一開始還不太願意和大夥說話,但漸漸的,他便開始主動的在舊舍裡和別人攀談了起來。
可他說的都是些聽不懂,但是卻很讓人害怕的話。因此,沒人敢附和他,甚至都想離他越遠越好。
年輕人有時還會趁著深夜跟男人說說話,男人也會有一句沒一句的跟他聊著。
直到有一天,男人被舍監打完扔進來之後,狀態不太對勁。
首先發現男人異常的是一個起夜的室友,他看到男人被扔進來便一直保持著被扔的姿勢,躺在地上沒有動彈。
室友偷偷上前去探探男人的呼吸,誰想男人竟然在小聲啜泣。
“被打得狠了吧?別哭別哭,老實點就好。“
確實,很多時候,老實點就不會捱打,就像是豬圈裡被抽的,永遠是想要逃跑的那隻。
室友的安慰沒有讓男人停止哭泣,反而開始放聲哀嚎起來。
這時大家都裝不住了,紛紛來勸。又過了一段時間過去,男人約摸是哭累了,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床上,一屋子的人也筋疲力盡的睡去。
許久,熟悉的年輕聲音又在男人耳邊響起。
”你不是因為鞭子重而哭得對嗎?“
男人沒有說話,只有流乾的眼淚在枕邊發澀。
年輕人看男人沉默,問道:”今天累了嗎?不想說了?“
又過了一會,男人依然沉默。
就在年輕人準備回床的時候,男人突然說道:”他死了,餓死了。“
聽到“死“字,年輕人心裡一驚,但隨即反應過來男人說的是他的識字“老師“,那個出逃人。
這個結果也算是預料之中的事,畢竟在外面活不下去是很正常的事。
”我哭不是因為他死了,而是因為山洞裡很黑,我不得不去找光。“男人突然又補充了一句讓年輕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我不明白。“
”我拿著吃的東西過去,看到他就靜靜的躺在那裡不動了,那裡很黑,我很害怕,拼命的叫他,但是叫不醒,我看不清他的樣子,就想找點東西來燒,但是洞內沒有什麼可以燒的,我就把床上的一些衣服點了,有光了,不怕了,但他還是一動不動。“
年輕人不知如何安慰男人,他也不知男人是害怕死人還是害怕黑暗。
男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像是人臨終前的囈語,又似清晨報曉的蟲鳴:“洞裡的光很快就消失了,但是我卻看到了他給我留的遺言,那是用血成遺言,上面有著讓光永遠都不會消失的方法!“
”什麼?讓光永不消失?什麼方法?“年輕人瞪大了眼睛,好奇與希冀在他的目光中不斷流轉。
男人無聲的笑笑,摸了摸自己越發嚴重的背傷,有些苦澀的說道:”這個方法,我可能是沒有機會用了,但從明晚開始,我可以教你識字,教你看書,教你讓光不再消失的方法,你願意學嗎?“
甲之三
“讓光不再消失……”。
那個男人的話似乎仍然在耳邊迴響。
但山洞外的槍聲卻把年輕人的思緒拉回了現實。
槍只有監工會有,開槍就表示外面遇到了危險,裡面的人需要趕緊出洞。
主人和洞內的幾個監工聽到槍聲都慌了神,急忙向著洞口跑去,但還沒跑到一半,身形便被黑暗徹底吞噬。
”這……怎麼回事!“黑暗裡,主人衝著黑暗大喊,但是黑暗從不回應任何人。
洞口似乎是被巨巖封住了,任憑監工們如何用推擠,都不動分毫。
“沒有用的,這石頭憑你們幾個人肯定是推不開的。”黑暗中,年輕人的聲音傳來,依然是如此的生怯,但是話裡卻透露出一種如釋重負的意味。
”媽的,你故意引我們過來的對不對?混賬東西,不怕死嗎!“年輕的主人對著黑暗中的年輕人大聲咆哮,身體卻顫抖不已。
“你問我怕不怕死……”年輕人的聲音變得有些飄渺,不斷地在黑暗的洞穴裡迴盪。
突然,在這絕對的黑暗之中,一陣劇烈火光沖天而起,這火光是如此的耀眼,不僅瞬間刺破了洞穴裡的黑暗,也完全驅散了年輕人心中恐懼的陰霾。
年輕人不知何時,已將洞內的一個大甕開啟,而耀眼的火光便是自這甕內湧出。
他看著主人,指著大翁說:”怕,但有些事情,怕,也要做。“
主人心懷疑慮,向著翁內看去,卻被翁內的情景嚇得癱倒在地。
他赫然發現甕裡燃燒的居然是一個人!
那人的肉體早已被滿滿的膏油覆蓋,上面燃燒起來的金黃火焰猶如加冕的皇冠,在昏暗的洞穴裡不斷升騰。
年輕人又打開了一個翁,但裡面卻是一片難以言喻的焦黑,顯然,這是一個已經燃燒殆盡的“膏翁“。
主人絕望地看著這些巨大的“膏翁“,心裡一直堅持的什麼東西正在漸漸崩塌。
他突然抬起槍,指著“膏翁“對面的年輕人,臉上是止不住的暴戾。
年輕人卻根本沒有看向他的主人,他只是安靜的望著“膏翁“裡升騰而起的耀眼火光,聽著洞外隱約傳來的陣陣槍鳴,欣慰的笑了起來……
乙之三
打死男人的監工在工人面前大聲讀出了自己的檢討書。
之後,新主人厲聲呵斥了監工的執法過度,並深刻檢討了自己的督察不嚴,今後一定要嚴於律己云云。
眾人面無表情地看完了這場演出,才被下令將男人埋入後山。
沒有人痛哭,沒有人弔唁,更沒有人為男人申冤。
畢竟,男人當初要是不出去,那他不就不會死了,那一切不就都好了?
許多東西都被隱藏在了深深沉默之中。
最後的葬禮也十分簡陋,和其他死的人一樣,工友們把人一埋,一起再鞠上一躬就完事了。
當然,和以前稍稍有些不同的地方在於,男人的新墳上,立起了一塊碎石做的墓碑,上面明明白白的刻著男人的名字。
他是一個帶著名字死去的人了。
《受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