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個萬年老妖。
隱於凡市，尋找一個人。
2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還只是一株剛剛有了靈識的芍藥。
我長在山野，他安家于山野。
他將我帶回了家。
他是個書生，經常拿著書本念念叨叨，久而久之我也聽到不少關於人間的事。
有一天，他給我澆水的時候，忽然唸了一句詩：
“一花一歲一錦年……”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花瓣，說：“就叫你花錦歲。”
就這樣，我有了名字。
3
凡人的生命好短暫。
不說數十年，他已白髮蒼蒼，垂垂老矣。
而這數十年，對我而言不過彈指一揮。
他老了。
他用粗糙的手再一次給我澆了水，用沙啞的聲音說：
“錦歲，如果你有一天修煉成人，或許……可以來找找我。”
我拼命地晃動花枝，告訴他我答應他了。
他看了我半晌，忽然笑了，說：“我在胡思亂想什麼。”
然後伸手關上了窗子。
起風了。
4
他去世了，據說是個樵夫發現了昏倒在山野小路上的他。
他們將他埋葬，按照他留在櫃子裡的囑託，拆掉木屋，並將我種在了他的墓邊。
無數個日夜裡，我看著空蕩蕩的墓碑沉思。
可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5
豔陽高照，已經好多天沒有下雨。
雖說是小花妖，一年不下雨也不會有什麼事，但是很難受。
我舉起自己的葉子，想給自己遮一下陽光，忽然一個人停在了我面前。
她蹲下來看我，白色的衣裙上繡著一隻活著的仙鶴。
女人看了我半天，然後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一隻精緻的花壺，為我澆了澆水。
清涼又舒服的甘露灑在我身上，睏意來襲，我慢慢的沉睡了過去。
…………
女人站起來，看著已經沉睡的花，不可察覺的嘆了口氣。
6
一覺醒來，我已化形。
身邊放著一套乾乾淨淨的衣裳。
那個女人已不知所蹤。
我穿好衣服，蹲在了那個歷經風霜的石碑前看了半天。
伸手摸了摸，就像他以前摸我那樣。
我來找你了。
7
世界這麼大，我找不到他在哪。
我尋覓了三百年，一無所獲。
後來，一位樹伯伯告訴我：
修煉吧，修煉到一定地步就可以窺探天機了。
我點點頭，潛心修煉。
一眨眼又是三百年。
我終於算出了他的位置。
8
我匆匆趕到，卻只看見他屍體。
他倒在血泊裡，和其他人一起躺在戰場紅色的土地上。
我蹲在那裡，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
冰涼，沒有溫度。
那久遠已經模糊了的記憶，慢慢清晰了起來。
我深吸一口氣離開了這裡。
繼續尋找，終有一天我會找到他。
9
我又算出了他的位置。
匆匆趕到，卻正好是他結婚的日子。
十里紅妝，他的臉上掛著笑。
我站在人群裡，怔怔的看著他。
我沒有出現在他的生活裡，而是默默守護著他一家的平安。
他即將年老病逝，我站在窗外，看了被兒孫圍住的他。
轉身離開。
10
我們無緣。
哪怕強行窺探天機，我也總是與他錯過。
每一世，每一世。
我都將與他擦肩而過。
11
像每一世那樣，我探到了他的位置。
是個破廟，我推門而入，廟裡卻是空無一人。
我皺著眉頭，掐指一算，位置並沒有錯。
正在我疑惑的時候，忽然一道聲音從身後傳來。
“哪來的小妖？”
我轉身看去，就見他坐在牆頭，笑眯眯的看著我。
我愣愣的看著他。
這次………終於不會錯過了嗎？
…………
這一世的他，是個道士。
植物修煉成妖本就不易，雖說我是個千年的妖怪，但也還算是小妖。
他捆住我的手，要把我帶走。
“是妖就不要來人間晃。”
“我沒害過人。”
他轉過身，唸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咒語隨後往自己眉心一點，繞了我一圈。
“當真是乾乾淨淨。”
說罷，鬆了我的捆妖鎖，對我擺擺手。
“那你便回山野吧，凡間來不得。”
我站在那裡不走，他疑惑的看著我，說：“為何不走？”
我看著他的眼睛，說：“我想跟著你。”
12
他自然是不同意的。
“一個道士怎麼能帶著一個妖？”他問我。
我倔強的拽住他的衣袖，搖了搖頭。
“我不管，我就是要跟著你。”
他還是那麼溫柔，不會拒絕別人。
他好說歹說的勸了我好久，終究是被我的倔強磨去了性子。
“好吧好吧，你跟著吧。”
就這樣，我終於找到了他，並和他在一起。
13
天機不可洩露。
我不能告訴他我和他前世的約定。
好多次他問我為什麼要跟著他，我也只能裝傻笑笑帶過。
我跟著他一起降妖伏魔。
跟著他修煉。
跟著他一起走南闖北。
相貌俊俏的他，獲得了不少少女的芳心。
他都拒絕了。
他說：“四海為家，擔不起青睞。”
這個時候，他都會看向我。
後來，我們遇到了一個很厲害的妖怪。
他受了重傷，我拼了老命才把他帶走。
可是太遲了，他壽命將盡。
他臨終前給了我一塊玉。
他說，這是他母親給他的。
要給未來的兒媳婦。
他還說：“你是妖，下一世我能不能還見到你。”
我握住玉佩，點了點頭。
14
他應該是愛我的。
可惜那個時候的我不懂。
我只是遵守著約定，去尋他。
這一世短暫的緣分消失殆盡，我又開始與他錯過。
不知過了多少年，我終於再一次遇見了他。
15
他叫秦珧。
是個書生。
和我初次見到他時一模一樣。
我沒有錯過他。
他在吟詩，我趴在窗戶上悄悄看他。
“喂，你叫什麼？”我忽然開口。
他被嚇了一跳，下意識的說出自己的名字：
“秦……秦珧……”
我笑著說：“我是個妖，花妖，我叫花錦歲。”
“那姑娘你……找我何事？”他有些緊張。
我看著他，拿出玉佩晃了晃。
“遵守約定罷了。”
16
他也是一個人。
我倔強的留了下來，成為了他家裡的一員。
他好說歹說的樣子，總是讓我想起當初的道士。
他們本來就是一個人。
只不過經歷了不同的人生罷了。
很久之後的某一天。
我坐在小板凳上看著在寫詩的他，笑了。
他的臉不知道為什麼紅了，卻強裝著鎮定繼續寫字。
“你為什麼臉紅？”我問。
他的手一頓，然後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說：
“被喜歡的人盯著，都會臉紅。”
我愣住了。
花妖是沒有心臟的。
但是我總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胸口散開。
讓我手足無措。
17
那天，秦珧遇見了一個姑娘。
我坐在屋頂看著他們。
秦珧接過姑娘手裡的籃子，禮貌道謝。
姑娘對他笑了，很燦爛。
我看著他們，心裡有奇怪的感覺。
我悄悄算了算，他倆並無夫妻緣分。
我放心的嘆了口氣，又算算自己。
依舊無緣。
18
強求的緣分，就像是一片脆弱的枯枝。
稍微有些彎動，就是折斷的下場。
秦珧會為我摘下落在頭上的花瓣，笑著摸摸我的臉。
會為我插上髮簪，一直看著我看到我面紅耳赤。
會在睡覺時輕輕攬我入懷。
會在生病發燒迷迷糊糊的時候叫我名字。
他告訴我，他愛我。
我看著他的側臉，那顆不存在的心臟應該是跳動的。
我想，我也愛他。
直到，那個人的出現了。
這株枯枝，斷了。
19
她自稱是個捉妖師。
她出現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是他今生的緣分。
這個女人，上一世我見過。
她是他的妻子，卻是有緣無分。
我坐在院子裡的椅子上，愣愣的看著她。
她捏著一張符紙，念著晦澀的咒語。
咒語有些地方她唸的不太對。
我知道，因為道士經常用它。
我看著她自信的把我圈在鎖妖圈裡，我低頭看了看地，慢慢起身走了出去。
她目瞪口呆。
秦珧回來了，他把我護在身後，有些緊張的問她：
“我說過，我沒事。”
“養著一個妖還說沒事？你身上妖氣這麼重，我當初差點把你當成妖抓起來！”
“歲歲沒害過人。”
“我看她是想害你。”
……
他們兩個在討價還價，我抬頭望著擋在我面前的男人，又看了看那個女人，拉住了他的手。
“秦珧，沒事的。”
20
她走了，秦珧趕走了她。
他們的緣分似乎斷了，而我們的緣分慢慢凝實。
我以為，我不會失去他了。
直到我被捆妖鎖鎖住時，我依舊以為不會失去他。
她把我的存在告訴了她的師父，他的師父看出了我的本體。
可入藥。
更何況是萬年的花妖。
他將秦珧打暈，帶走了我。
等我醒來，我的血正一滴一滴的落下。
無心修煉的我，不敵他。
我以為我今日必死無疑的時候，秦珧出現了。
他救我下來，可是那時候的我已經氣息奄奄。
迷迷糊糊中我看著熟悉的臉，卻叫了道士的名字。
他沒有說話，不過想來，應該是心痛的吧。
他喜歡的人，在他的懷裡念著別人的名字。
可我該怎麼告訴你，這個人也是你呢。
21
我不知道他怎麼救出的我。
回到家裡，他躲著我。
可我還是發現他的身體越來越差。
這個傻子，竟然與那個無良老道交易了陽壽。
我用精血補他的氣血，不善妖術的我只能如此。
緩的了一時，緩不了一世。
無奈之下我找來了樹伯伯。
他嘆息一聲，說：
“小花啊……這世上你能強求修為，強求權利，可唯獨一樣你強求不來。”
“你與這凡人無緣，強求的結果只能如此。”
“不是他死，便是你亡。”
我咬著嘴唇，看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他，問：
“我該怎麼辦？”
22
我找來了他這一世本來的妻子，在一個清晨離開了這裡。
她會照顧好他，他也會忘了我。
我回到了最開始的地方。
可是墓碑已經不在，這裡已起高樓。
我捏著玉佩，仰頭看著這個行人來往十分繁華的酒樓，眼淚再一次落下來。
23
萬年以來，我尋了他萬年。
算上來有過陪伴的，不過這兩世而已。
一開始尋不到，後來尋到了卻總是錯過。
他妻兒滿堂幸福美滿。
他身居高位衣食無憂。
他逍遙江湖叱吒風雲。
他雲遊天下自在快活。
只要沒有我出現，他的人生都是圓滿。
只要我出現，他往往都會遭受苦難。
道士也是，秦珧也是。
還有那萬年裡我忽然出現在他生活裡引發的意外。
我們無緣。
註定無緣。
24
玉佩已經有了裂痕，我總是想起道士說的話。
他說這個是給他的妻子，可是他給了我。
簪子插在我的頭髮上，我總是想起秦珧的話。
他說他只送給喜歡的人，可是他給了我。
我站在酒樓門口，擦了擦眼淚。
轉身，去了忘川。
25
他不願喝下孟婆湯，不願忘記我。
於是他上了那個老妖怪的船，準備渡河。
他付著他的船票，給老妖怪講著我們的故事。
可是他不知道，他的記憶會被她吃掉，乾乾淨淨，一點不剩。
我站在對面，等著他們過來。
船緩緩停泊，他走下船，看到我愣了一愣。
禮貌的點頭，然後離開。
沒有留戀，沒有不捨。
就像是看一個徹徹底底的陌生人。
“想好了？不後悔？”她說。
我點了點頭，回頭看了看他離開的背影，說：
“不後悔。”
26
桃花開了。
秦公子帶著隨從來賞花，卻是與隨從走散了。
他自顧自的向前，卻遠遠的看見了個姑娘。
身著白衣，緩緩起舞，裙襬飄蕩，就像是一朵盛開的芍藥。
他愣愣的看著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隨從尋到了他，急急忙忙趕來，就看到自家公子呆呆的望著白家小姐。
“這是哪家的小姐？”
“回少爺，這便是白家小姐。”
秦公子愣了一愣，卻是笑了。
27
我覺得自己要等一個人。
不願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沒想到兜兜轉轉，我等的人，就是你。
（完）
番外：交易與後來
1
“想好了？不後悔？”她說。
我點了點頭，回頭看了看他離開的背影，說：
“不後悔。”
2
我們無緣，但是我卻能換來一世緣分。
畢生修為，魂飛魄散，化作凡人入一世輪迴。
而這天上地下，只有她能做到。
當秦珧與我擦肩而去，眼睛裡盡是陌生的時候，我更加堅定了這個想法。
哪怕只有一世，我也心甘情願。
或許之前不過是為了約定。
而後來，卻是一顆真心想要與他廝守。
只要一世，就一世。
3
秦公子與白家小姐，夫妻和睦舉案齊眉，是為美談。
二人合葬，願來世再見。
4
可是秦公子註定遇不見她。
他在奈何橋那裡等她，卻一直沒有人來。
許久之後，一黑衣女子頭戴斗笠，容貌在薄紗下若隱若現。
她說：“別等了，她不會來。”
“我們說好了，她一定會來的。”
“她已經魂飛魄散，消散在這世間。”
秦公子不敢置信的望著她，許久才問：“為什麼。”
“小小花妖，為了和你一世姻緣，魂飛魄散了。”
看著秦公子心如死灰的樣子，冥河嘆了口氣，遞給了他一個小花盆。
“罷了，算我良心發現吧。這裡有一顆種子，是她最後一絲魂魄，好生照顧，她會回來的。”
5
每一世，哪怕秦公子不再叫秦公子，他的人生裡總會出現一盆花。
或是別人贈與，或是野外撿來。
他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他知道要照顧好它。
就像是存在記憶深處的本能。
終於有一世，它發芽了。
終於有一世，它開花了。
“一花一歲一錦年……”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花瓣，說：“就叫你花錦歲。”
（終）
by顏生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