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沂 杭州師範大學藝術教育研究院副教授
1.從《奧菲利亞》說起
“如果我們的愛註定是一場悲劇,我依然會選擇愛你……”——她是奧菲利亞,英國偉大的文藝復興劇作家威廉·莎士比亞《哈姆雷特》的悲劇女主角,心愛的人為了復仇離開她並刺殺了她的父親,奧菲利亞在愛與恨的劇烈衝突下終被逼瘋。愛戀的傷痛加上親情的消逝,雙重的打擊使她單純、柔弱的心靈無法承負,她既沒有面對自己真實情感的勇氣,也沒有追求和保護自己愛情的決心,她只好藉助花語來傾訴她的心聲:“這是表示記憶的迷迭香;愛人,請你記著吧,這是表示思想的三色堇……”最終,她採擷花朵,奔赴清池,她在死前喃喃自語:“這兒,還留下一些給我自己;遇到禮拜天,我們不妨叫它慈悲草……這兒是雛菊;我想要給你幾朵紫羅蘭,可是我的父親一死,它們全都謝了;他們說他死得很好……”憂鬱的情歌飄蕩在曦光的暗影中,奧菲利亞在花與情歌的懷抱中溺水而亡。奧菲利亞在歐洲封建社會政治鬥爭的裹挾下遭受了家庭和愛情的悲劇,她也代表了當時無數受時代壓迫女性的命運。
隨著莎士比亞戲劇和文藝復興精神的傳播,隨後幾個世紀,奧菲利亞的故事成了許多優秀文藝作品的題材。其中最著名的作品當數現藏於倫敦泰特美術館英國拉斐爾前派畫家約翰·埃弗雷特·米萊斯爵士的《奧菲利亞》,它描繪了這位憂鬱美麗的少女在溺水前漂浮在河裡唱歌的情景。而今,這個西方藝術史上最知名的“少女”正單獨地靜臥在上海浦東美術館的展廳裡,直到“光·泰特美術館珍藏展”11月14日截止後再返回英國。
畫中,奧菲利亞的姿勢——張開雙臂,向上凝視——類似於傳統的聖徒或殉道者的畫像,更為人所驚歎的是她周圍的景物,逼真、細緻、自然,明亮的色彩與她蒼白的面容、虛空的眼眸、愴然的表情形成鮮明對比,少女的死亡和自然的生機融為一體,端視它,似乎輕微而傷感的歌聲從遠方傳來,我們的凝視被包圍在一種寂靜之中,我們似乎聽聞到她絕望的嘆息,感受到她衰弱的鼻息,觸碰到她低垂的眼瞼,我們似乎也身處於闃無一人的荒野,眼前是青草和花朵上晶瑩的露珠折射的微光,還有那幽深的暗水和悽美的死亡遞來的令人凝息的悸動。這一切莫不讓我們歎服藝術家的高超技藝。
1936年,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薩爾瓦多·達利在法國超現實主義雜誌《牛頭人》上發表的一篇文章中熱情地描述了激發這幅畫靈感的藝術運動。他讚譽道:“薩爾瓦多·達利怎麼能不被英國拉斐爾前派明目張膽的超現實主義所迷惑呢?拉斐爾前派畫家給我們帶來了光彩照人的女性,同時也是最令人嚮往和最令人恐懼的。”
2.“維多利亞時代的堂吉訶德”
米萊斯是拉斐爾前派兄弟會(Pre-RaphaeliteBrotherhood)的重要成員。在19世紀中後期,這個藝術團體像是一抹黯淡中的光亮,一片陰霾中的閃電,一場喧囂中的情歌,既留下了圓桌騎士般的傳奇故事,又奉獻了絕美的藝術作品——在他們的生活和藝術中,折射了早期工業程序中藝術家的情感和理想、奏鳴與吶喊。
“P.R.B”這個拉斐爾前派的首字母最先公之於眾,是在1849年3月24日。當時,20歲的但丁·加百利·羅塞蒂——這個團體的旗手在繪畫作品《聖母瑪利亞的少女時代》左下角的簽名上,用紅色顏料標出了這個毫不起眼的字元,雖然如此,它所代表的聲名卻響徹了一個半世紀。
1848年,在倫敦研究藝術的羅塞蒂、亨特和米萊斯聚到了一起,拉斐爾前派誕生了。當時正處於英國維多利亞中期(1848—1875),也就是被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所稱的“資本的時代”:1848年,英國產業工人掀起的憲章運動要求一系列的政治改革,亨特和米萊斯也加入示威的隊伍中;大批次生產使自然環境被破壞,對產品的物質崇拜與日俱增,人們的精神生活被忽視、被壓抑;工業技術尤其是攝影等技術促進了自然科學的發展,也對藝術提出了無與倫比的挑戰;金錢至上和浮華市儈之風席捲城市,空前繁榮的背後是傳統價值觀的崩潰和虛偽大行其道。為此,他們反對一切平庸、卑劣、世俗和功利,他們就像是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堂吉訶德,只不過他們的長矛所指的是工業時代的鐵路火車,是早期工業制度帶來的奴役壓迫,是工廠的煙囪冒出的有毒煙霧,是技術對人類情感的凌駕。他們仁慈、真摯、熱忱、誠實,嚮往著中世紀,這種懷舊之情是對崇尚古典、崇尚古希臘和古羅馬典範的18世紀的另一種反叛,逃嚮往昔既是遠離喧囂現實的夢想,又是變革現實的一種浪漫的希望。他們渴望組成一個類似修士會的團體,像中世紀的騎士一樣,以對藝術的信仰為文明樹立一個偉大的典範。
天性自然的拉斐爾前派兄弟會對於改革的迫切願望,體現在對皇家美術學院派的抨擊上。皇家美術學院青睞過時的主題性繪畫,那些繪畫受到了信念燃燒的年輕人的鄙棄。亨特熱衷繪畫的宗教和自然因素,因而背井離鄉、長期客居巴勒斯坦。羅塞蒂對中世紀的情感和奧秘抱有極大興趣,他把心愛的西達爾描繪成中世紀詩人但丁筆下的貝雅特麗齊。米萊斯對宗教和中世紀沒有他們兩位熱忱,他恪守“忠實於自然”的理念,發揮出最佳的繪畫技巧,獲得了世俗的成功。
3.虔誠地忠實於自然
拉斐爾前派的藝術騎士們像德國拿撒勒畫派一樣,力圖將中世紀的虔誠精神帶進現代美術,他們認為,拉斐爾就是世俗氣和異教精神的象徵,拉斐爾之前的藝術既純粹又質樸嚴謹,並且服務於信仰,拉斐爾之後的藝術卻是浮華的、不真誠的和我行我素的,因此,他們要追求質樸純粹的精神形式。他們宣佈:必須將“忠實於自然”作為宗旨。這一理念的源頭,是威廉·華茲華斯,是英國浪漫派詩歌,是對18世紀反自然標準的另一種反叛。“忠實於自然”,按照這些藝術騎士的理解,就是嚴謹精確地描繪真實的細節,以植物學家的準確性描繪出每一片葉子,以顯微鏡般的忠實性描繪出每一道皺紋和形體的每一種偶然變化,他們或許想挑戰銀版照相法這種記錄物件外觀的新工具的科學精確性。而且為了突顯出自然光線中耀眼的色彩,正如我們在《奧菲利亞》中看到的那樣,綠草被畫成了亮綠色,黃花畫成了鮮黃色,紫色也成了跳躍的紫,這些顏色就像是毫不掩飾的讚美——色彩的讚美!
藝術批評家羅斯金是拉斐爾前派的狂熱的支持者,也是他們的引路人。羅斯金對自然的熱愛,對自然受到破壞的恐懼,使他想要將透納開創的道路更明晰地傳播給世人,他的《現代繪畫》將風景畫理論化為高尚的藝術類型,並直接影響了拉斐爾前派的藝術家。藝術家“沒有盲目模仿大師們的手法……他們必須心神俱寂地到自然中去,不辭辛勞並且深信不疑地與自然同行,心無旁騖、更好地參透自然的意義,聆聽她的教誨。”羅斯金的話極大地鼓舞了年輕的米萊斯和亨特,促使他們放棄了皇家美術學院裡雷諾茲那一套傳統老舊的藝術技巧和風格,從而畫出有主旨、來自平時細緻觀察的栩栩如生的作品。
亨特率先踐行了羅斯金的自然主義,他的《瓦倫丁從普羅特斯手中營救西爾維亞》的前景中對自然細節作了趨向完美的追求,畫中每一片樹葉的刻畫都詳盡逼真,他還透過微小的細節——如地上被損壞的菌類和草地——來暗示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場爭鬥。在創作《奧菲利亞》的過程中,為了找到合適的風景背景,米萊斯在薩里郡的霍格斯米爾河岸上待了近五個月,工作強度達到每週六天,每天11個小時,經受了蚊叮蟲咬和寒風暴雪,他曾自嘲是“魯濱遜”,正是這種直接而具體的臨摹,使得他能夠準確地描繪眼前的河流和河岸的植物,從而為完美呈現奧菲利亞的黯然離世渲染恰到好處的背景。亨特的小幅作品《英倫海岸》是一幅有著注重細節的強烈視覺效果的風景畫,畫家使用現代所有能用的顏料把他從自然中所看到的顏色描繪出來,他堅持不管是什麼整體效果,都要畫出孤立的樹葉、蝴蝶和岩石的每一個細節,畫出它們自己所具有的飽滿的顏色。
人們可能會對拉斐爾前派與法國印象派的區別抱有疑問——當然了,這兩者對於“忠實於自然”的理解是大不相同的,它們儘管宗旨接近,但作畫方法卻截然相反。最具代表性的印象派畫家莫奈,會用好幾天去觀察和描繪池塘裡的睡蓮在一天不同時間、不同光影效果中的形象,從而表現出大氣的總體效果,而對於亨特、米萊斯來說,連續幾天、幾十天觀察風景,是為了找出自然風景裡的全部細節,他們甚至認為,印象派畫家是不夠格的、沒有誠意的畫家。但是,拉斐爾前派的符號技巧、分析性凝視和彩飾畫法無法應對瞬間的、象徵性的自然,他們的作品註定充滿了懷舊情緒,成了凝固的古曲,避開了現代性的流動萬變和轉瞬即逝。
4.愛與美的靈感之源
“他們尋覓秀美的少女,將她們從平庸的奴役下拯救出來,在她們腳邊放上無法消受的熱愛,將她們置於理想主義無比神秘的頂點,像古時的貝狄威爾爵士或蘭斯洛特爵士所做的那樣。”英國著名藝術評論家威廉·岡特在《拉斐爾前派的夢》這本名著引言中滿懷深情地寫到。
少女形象,是拉斐爾前派藝術中最為常見的主題,也是這場藝術運動充滿吸引力的重要原因。蓬鬆的長髮、蒼白的膚色、深情的凝視和寬鬆的長袍,這些是拉斐爾前派藝術中描繪的女性特徵。在這些藝術騎士的浪漫畫筆下,少女被描繪成神話、傳說和歷史事件中的女主角,賞心悅目。畫中的這些女性不僅僅是模特,更是藝術家的創意夥伴,愛與美的靈感之源,她們在拉斐爾前派藝術的創作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參與了創作過程。羅塞蒂的情人西達爾是拉斐爾前派最著名的繆斯,雖然她不是一個傳統的美女,但她總是可以長時間保持困難的姿勢,為了配合米萊斯創作《奧菲利亞》,她連續多日躺臥在注滿冷水的浴缸裡,以致最終得了感冒。後來,羅塞蒂又與珍妮·莫里斯產生了熾烈的愛情,《白日夢》這幅名作即作於這段熱戀期。
畫中,莫里斯坐在梧桐樹上,在樹葉的環抱中,她就像一個森林女神,身穿一件浪漫的寬鬆絲綢長袍,優雅的褶皺下垂,與樹的葉子融合在一起,她手裡拿著一根小小的金銀花莖——維多利亞時代愛的象徵,她沉浸在自己的白日夢中,目光向下,遠離觀眾,望向一些看不見的神秘的東西。羅塞蒂為《白日夢》寫了一首十四行詩,詩的結尾是“她在做夢;直到現在,在她被遺忘的書上,從她的手中落下被遺忘的花朵。”這首詩和這幅畫顯然是關於一個迷失在白日夢中的女人,但是難道這不正展示了藝術家自己的狀態嗎?
米萊斯的畫作總是透出一種濃厚的傷感情緒,這也許與畫家對不幸之人的同情和對現實感到無望有關,而這種情緒常常被畫家寄寓在少女身上。除了《奧菲利亞》,這種傷感在其最著名的作品《盲女》中體現得極其深刻。畫中描繪了兩個流浪的乞丐姐妹,其中一位是盲人音樂家,她們在一場暴風雨過後在路邊無奈休息。盲女把手風琴放在腿上,感受著臉上陽光的溫暖,右手則摸索著一朵白色的花,為了嗅到它的芳香,她傾斜著頭,努力去發現,努力去擷取一丁點兒鄉村的氣息。妹妹則保護著她的眼睛不受陽光的照射,看著剛剛出現的雙彩虹,而盲女卻看不見,這更加深了她處境的辛酸。一隻玳瑁蝴蝶停在盲女的披肩上,暗示她一動不動,她脖子上掛著的牌子寫著“可憐的盲人”。
亨特因視力惡化在別人的協助下完成的最後一幅作品《夏洛特小姐》描繪了丁尼生1833年的詩《夏洛特》中的一個場景。在丁尼生的詩中,夏洛特小姐被關在卡默洛特附近島上的一座塔裡,被詛咒不能離開塔,也不能向窗外看,她在編織一幅掛毯,透過鏡子裡的映像可觀看外面的世界。她穿著顏色鮮豔的上衣和粉紅色的裙子,光著腳站著,她的長髮在頭頂上瘋狂地翹起,嚇跑了在她工作時棲息在她身邊的和平鴿,右邊的銀燈頂部裝飾著貓頭鷹,底部裝飾著獅身人面像,暗示著智慧戰勝了神秘。由於她屈服於誘惑,銀燈熄滅了。這幅畫試圖透過描畫丁尼生詩歌中富有感染力的意象,傳達出比象徵主義更為嚴肅的哲學旨趣,畫中生硬的線性風格和主角強烈的個性意識呈現正是拉斐爾前派藝術作品的典型特徵。
拉斐爾前派畫家沃特豪斯也畫過相同題材的作品,他描繪了夏洛特小姐不顧一切乘著小船前往城堡卡默洛特——一個貴族和騎士盤踞的地方——的場景,她要去尋找她仰慕的蘭斯洛特騎士,可是最終逃不開詛咒的她在自己的歌聲中去世。沃特豪斯的《夏洛特小姐》一經面世便驚動了當時的藝術界,夏洛特小姐那優美的姿態、漂亮的面孔和畫中描繪的醉人的夢境無不被人稱讚歌頌。
5.影響與地位
因為種種原因,拉斐爾前派最後解散了,不過,藝術家們仍繼續發揮著影響力。由於傾向現實主義和科學觀點,亨特和米萊斯不再直接模仿中世紀藝術。亨特繼續強調心靈在藝術上的重要性,試圖利用準確的觀察和研究調和信仰與科學,他前往以色列和埃及,追尋聖經故事的遺蹟。米萊斯於1860年前後拋棄了拉斐爾前派原則,重新接近皇家美術學院的標準。羅塞蒂則成了歐洲象徵主義的先驅。
當然,拉斐爾前派向後人提出的更根本的問題是技術時代人的理想和價值。儘管這些藝術騎士逃避現實的“夢”,在它所反抗的工業和現實社會的力量面前,勢必是一團透明的雲,懸浮於時代之上,無從落地,儘管他們幻影式的努力,摧毀不了現實敵人的堅固存在,但是,這場藝術運動是成就斐然的。拉斐爾前派的作品獨具特徵,格外新鮮、亮麗,極具美感,令人稱奇,它們清晰的輪廓、跳躍的色彩、精確的細節,豐富的情感表現力令人迷醉。藝術家們對後世產生了難以估量的影響,唯美主義、象徵主義、維也納分離派、新藝術運動和工藝美術運動,甚至20世紀70年代後的一些當代繪畫作品中都有他們的影子。更重要的是,他們最初的目標並不是空幻縹緲的,他們的理想恰恰觀照著現實,觀照著建立一個充滿愛與美好、自由與平等的社會的願望。這可能正是他們的作品一直令後人陶醉的原因吧。
《光明日報》( 2021年11月11日13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