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味與城市之間,結出文字的乳酪
你也許是從新聞裡認識的文珍 —— 她是老舍文學獎最年輕的得主;也許是從專訪裡看到的她 —— 中國大陸首位以一篇小說獲得文學碩士的人;當然也可能和我一樣,是從小說裡認識的她。
我在讀文珍的小說時,總能聞見一些東西。
《畫圖記》裡是生魚片的腥、芝麻小章魚的甜還有泡麵的鹹;《北京愛情故事》裡是沈同喜歡的蘭花香和顧小雙愛吃的栗子香;《第八日》裡是集體宿舍的怪味、合租房的臭味和狹窄出租房裡的黴味。
這些氣味並不是直接說出來,而是從文珍在細節描寫上帶出的氣味,這些氣味黏著在人物身上,成為文字的一部分,讀者在閱讀的時候,這些氣味就沿著文字,會鑽入讀者的腦海裡,讓讀者不自覺地代入到情境當中。她筆下的人物,也會順著劇情進入到讀者的生活裡,留下的後遺症就是每次在經過小說中描述的情景時,腦子裡都會浮現出文珍筆下的文字。有時是一段書,有時是幾句話,有時是在想這條美食街上是不是也有麻辣燙西施張小玉和雞蛋灌餅王子胡滿軍?
“色聲香味觸法”透過“眼耳鼻舌身意”,是文珍觸及和了解這個世界的途徑,她把這些細碎的觀察與體會收集起來,用文字記錄下來。這樣的寫作手法,在《找鑰匙》裡依然明顯,但卻也多了一些其它感官上的途徑,讓讀者透過文字構建一個更加立體的視野。
由聚金斯德小說《香水》改編的同名電影。圖片:豆瓣
文珍以氣味為線索來寫作,是受到了德國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的影響。《氣味之城》表現得最為明顯,對於氣味的描寫彷彿都要溢位字裡行間。但從感知入手,必然需要很多的筆墨來渲染環境。愛的人最常說的讚譽是“細膩”,欣賞其圖景如工筆畫卷般慢慢展開;耐心不夠者則很容易被剛開始太慢的節奏嚇住,以《我們夜裡在美術館談戀愛》為例,前面大段都是彷彿與情節無關的美術館場景描寫,全文行進到四分之一處才開始陡然加速。我問文珍這個快慢節奏問題她自己如何把控,她說,行文如作畫,全靠材料和寫作者自己的“氣口”,有些地方適宜工筆,有些地方理應速寫,有些地方則只能夠大寫意,寫的時候自己自然知道。
如果說《氣味之城》的寫作手法像工筆,用一筆一劃的心態慢慢推演出婚姻圍城的困境,那麼我們也能在《找鑰匙》這本書中,看到文珍在寫作上不斷地嘗試新的技巧。《胖子安詳》起初刻畫細緻,用堪稱華麗的語詞疊加出一個自卑又倔強的胖姑娘形象,但到了高潮發生的地鐵車廂裡,卻猶如漫畫速寫,寥寥幾筆寫出車廂眾人走避不及的慌亂;《河水漫過鐵軌》則像拼貼畫作,以多個大齡未婚男女配角的眾聲喧囂,慢慢倒推出敘述者“我”作為一名性少數者對異性戀態度的友善和不無辛酸。
題材的變化體現得也很明顯,《氣味之城》裡的白領們漸次退場,取而代之的則是那些時常被目為“邊緣”的人物 —— 性少數群體、丁克夫婦、喪偶老人、失業北漂,這些人物不斷地飄出,浮現在讀者眼前。——但文珍說,其實沒有人可以被理所應當地稱為邊緣,正如誰也不能認為自己就可以代表主流,每個人其實都在自己生活的舞臺中心,需要的,只是努力去看見,去共情更多他者。
值得注意的是,《找鑰匙》這本小說集裡的故事時間跨越幅度非常大,從這些小說的剪影裡,我們能看到一名作家是如何探索寫作與敘事的邊界。
寫過中短篇小說,寫過散文,也寫過詩,現在的文珍正在閉關創作自己的首部長篇—— 一部“帶有一定自傳”性質的小說,落點回到了深圳,這座讓她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城市是文珍筆下的另一個重要角色,有人曾戲言,文珍書中的第一男主角其實是“北京”,同為超一線城市的深圳,作為文珍的半個故鄉,卻像隱形人一般的存在,只在部分小說如《寄居蟹》中露出些微眉目。又或者是,文珍對於深圳的記憶太過遙遠而情感複雜,還沒有真正開始對於這座城的書寫。
深圳夜景。圖片:pixelbay
我問文珍不同的城市聞起來是什麼味道?她說,生活了十幾年的北京聞起來有點“暴烈大雨後的泥土味”,廣州是“夜雨當中的梔子花香,並摻雜了一絲炒牛河的香味”,但度過少年歲月的深圳,在文珍印象中卻說不出來 —— 即便有味,也許也早被颱風吹散了。她的回答,讓我想起松尾芭蕉的俳句 ——“江湖十秋送流光,反指他鄉是故鄉”。但即便記憶中的深圳氣息難以辨認,她還是決定讓長篇小說的主角回到原點,從深圳出發。
從大學時開始寫作直到現在,文珍有一個寫作技巧一直不變 —— 她很多時候會把稿件放在那兒“擱著”,隔一段時間再看看。在《找鑰匙》裡,有一篇名為《張南山》的短篇小說,從開題到結束,時間跨度差不多有5年的時間。而這篇小說的靈感,不過是她同事曾經收到過一封來自快遞員的情書。從開始寫到小說發表,快遞行業業已完成了從送貨上門到取貨櫃提貨的革新換代,《張南山》的故事,彷彿已不太契合當下的環境了。
但文珍認為:小說是時間的藝術,也是遺憾的藝術,她將寫小說的過程比成“做乳酪”,“在加入了時間和細菌之後,再配上合適的溫度,牛奶就會慢慢地凝聚,變成乳酪。雖然有規律可循,但它最後的成果,是聽天由命的。你把它放在那,它會自己完成它的使命。也就是說,即便《張南山》的故事已經過時了,卻也保留了快遞行業興起並快速發展的初期面目,也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她那時為什麼會想書寫這樣一個故事的初心——為了寫好這個離她距離遙遠的行業,她甚至親自跟著快遞員去送過許多次快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