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明
新書、散文集《故鄉樹下》(矯發 劉固霞著 青島出版社)裡,最打動我的,是作者矯發先生站在百年孤柳下的那段獨語:“走出小村十幾年了,像天上的風箏,飛來飛去,不知哪裡是我的歸宿。”
人的一生,似蜉遊般旅居江湖,東走西顧,起起伏伏,其結局,其終點,無非譭譽相隨,冷暖自知。唯一共同的、相通的,恐怕只是對人生歸宿的次次叩問——不管走多久、走多遠,一生躲不掉也繞不開的叩問。矯發先生是幸運的。當他與老父“從村北走向村東,又從村東走向村南”,最終止步彎脖子柳樹下時,父親似已聽懂他心中的思索和叩問,並徐徐作答:“出門在外想不開的時候,老家會給你答案的。”
這個答案,或許,就是老家本身,還有老家的樹。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故鄉,和故鄉的樹,是遊子深埋心底的一盞燈、一束光。只要故鄉在,故鄉的樹在,再長的路,再多顛簸,也不過走一程回家的路——晝夜兼程,只因心之所向;風塵僕僕,卻從不會失卻方向、踟躕彷徨。
《故鄉樹下》裡,出場最多的,是老家的樹。
彎脖子孤柳置身村南,靜立百年時光,注視膠濟鐵路的風雨滄桑,坦然接受鄉民擺供三牲祭奠的虔誠。而看著它長大的姥姥,“懷著對樹的一往情深,在九十七歲那年仙逝”,極愛這棵古柳的老人,晚年還在發誓要與柳樹比青春。
老屋天井裡,那棵爺爺親手種下的蒼榆,是奶奶心頭無可替代的“夫妻樹”,它在奶奶身前一生陪伴,身後依然站立墳前,默默無言守護兩位老人。
作者移栽老家門前的十三顆樹,“花開次第,擁擁簇簇,白如雪,赤如火,藍如海,綠如茵”,陪伴年邁父母八年時光。待到不得已再次移栽時,老父難捨難離,竟淚流滿面,因為,“在他的心裡,這些樹勝過他的親生兒女。”其實,父親的不捨,未必是這些樹真的勝過了兒女,而是它們身上寄託著許多對兒女的牽掛,承載許多事關兒女的記憶。
故鄉小院門口那兩棵胳膊粗的櫻花樹,在雪落無聲時,“父親背搭著手,佝僂著身子,站在兩棵櫻花樹間,天地深邃蒼茫,人樹渾然一體”,翹首張望、期盼作者回家……此時的櫻花樹,不再只是植物,而是父愛的化身。
作者當民辦教師時任課的毛屋小學,“教室四周,零零星星有幾十棵碗口粗的梧桐樹,樹幹偉岸挺拔,春夏綠葉如蓋,秋冬一掃而光,而藍白色梧桐花的香氣浸潤學校恆久。”梧桐樹下,初入職場的作者,找到人生座標的起點,擁有了青春的惆悵或迷茫,留下難忘的人生記憶。
小青山上,幾百畝槐樹林,盛放過槐花,端出過養蜂人的槐花蜜,醞釀過或圓滿甜蜜,或青澀曲折的愛情。
幾何老師於坦家裡那棵“全村最大最老的杮樹”、村南呂老師家的金絲小棗樹,作者最懷念的家裡那兩棵樹,一棵是梨樹,一棵是李樹……
形形色色的樹,它們種類繁多、分屬不同,身世不一、姿態各異,露面場景各式各樣,身上發生的故事、承載的往事也不盡相同。相同的是,它們都見證過作者關於老家、關於故鄉的經歷,它們和它們站立的位置,曾介入過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兄弟姊妹和鄰舍百家的生活。它們樹冠和年輪裡,深深嵌刻著家族和村莊的軌跡、際遇和命運。
對每個離家的人來說,想起樹的時候,就想起故鄉,而想起故鄉的時候,想起最多的,必然也是“一半在塵土裡安詳、一半在風裡飛揚”的樹,一棵棵生長在記憶中的樹。或者,故鄉就是站在遊子心底的一棵樹,從來不必記起,永遠也不會忘記,無言陪你走過春秋的那棵樹。
書中,三里窪邊上的樹可能是最多的,因為長在灣邊,也是最擁擠繁茂的。作者這樣下筆:“五角楓、火炬、黃櫨高低錯落,如火似霞。筆直的銀杏樹高揚著金黃的傘狀樹冠,楊柳榆桑葉子凋零殆盡”,“夏天重重疊疊的綠色連著深秋無邊無垠的金黃,金黃綿綿的秋天連著冬雪遼闊蒼茫”。
1600年前,東晉桓溫二次北伐時,途經金城,看到昔年栽種的柳樹皆已粗壯,曾不禁感嘆:“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動情處攀枝執條,泫然流淚。而對離鄉三十多年後重回三里窪的作者來說,目光再次撫過家鄉的樹木,心態是從容的,坦然的,也更加達觀。
他說:“人老了,而鄉間小路依然青春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