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振宇 1945年12月生於江蘇揚州寶應縣，曾任中國政府加勒比事務特使。畢業於上海外國語學院，1970年入外交部工作，先後在外交人員服務局、外交部美大司、駐多倫多總領事館、駐加拿大使館等部門任科員、秘書及參贊等職；1999年至2003年任中國駐巴布亞紐幾內亞大使；2003年至2006年任中國駐牙買加大使兼任中國常駐國際海底管理局代表；2009年，被外交部授予優秀外交官稱號。
在任長達10年的世界衛生組織（WHO）總幹事陳馮富珍，已於2017年6月30日屆滿卸任。
中國是世衛組織的創始國之一。1945年，在舊金山召開的聯合國關於國際組織問題的大會上，中國和巴西代表提交了“建立一個國際性衛生組織的宣言”，為建立世界衛生組織奠定了基礎。1972年5月10日，第25屆世界衛生大會透過決議，恢復了中國在世界衛生組織的合法席位。2006年11月9日，在日內瓦舉行的世界衛生大會特別會議上，陳馮富珍當選為世界衛生組織總幹事，這是中國首次提名競選併成功當選聯合國專門機構的最高領導職務。
當陳馮富珍在任上度過10年春秋，即將離開為之付出大量心血、同時也為其贏得崇高聲譽的崗位時，我記憶的閘門悄然開啟，10多年前為其助選世界衛生組織總幹事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
世衛組織痛失總幹事李鍾郁
2006年5月22日上午10點，第59屆世界衛生大會在日內瓦萬國宮準時開幕。使來自世界衛生組織193個成員國的代表們意想不到的是，大會主席步履沉重地走上講臺後，首先宣佈的竟是令人震驚的噩耗：“兩天前，因開會時突感身體不適，被救護車送往醫院救治並立即接受腦血栓手術的世衛總幹事李鍾郁博士（韓國人）於當日清晨不幸逝世。”聞此訊息，包括中國衛生部長高強在內的所有與會代表都驚呆了，當大會主席宣佈全體起立默哀兩分鐘時，他們才如夢方醒。
2005年11月7日，李鍾郁在日內瓦的資料照片。（新華社/路透）
李鍾郁於2003年5月21日正式當選為世衛總幹事，他1983年加入WHO，曾先後領導南太平洋區和西太平洋區的麻風病和脊髓灰質炎的防治工作。1994年他又全力投入小兒麻痺症的防治，使其發病率降至萬分之一以下，被美國《科學美國人》雜誌譽為“疫苗大王”。
李鍾郁去世後，深受各界人士懷念。我國時任總理溫家寶和外長李肇星曾發去唁電，深切緬懷他為世界衛生事業作出的卓越貢獻。
破常規加快選舉總幹事程式
李鍾郁的猝然逝世，使世衛組織陷入了領導真空。由於人類正面臨著禽流感等重大傳染病的威脅，總幹事職位不宜空缺太久。世衛組織決定打破常規，擱置總幹事提名過程需經過6個月時間的規則，加快選舉程式：自當年6月1日起，由WHO各成員國開始推薦總幹事候選人，截止期限為9月5日午夜。9月6日，世衛組織將候選人名單知會各成員國。11月6日至8日，由34個成員國組成的世衛組織執委會將在日內瓦開會，以無記名方式逐輪投票，最終遴選出一名總幹事人選，於11月9日提交世界衛生大會特別會議審議批准。
可以看出，要想成功獲任世衛總幹事，有關成員國除了要確保推薦的候選人之優秀資質外，還須做到三點：一是要獲得有投票權的34個執委會成員國半數以上的支援；二是要多爭取鐵桿支持者，獲其在各輪投票中的力挺；三是要把握投票程序，在從第二輪投票後開始的“轉票戰”中有效收穫新的支持者。所以，世衛組織新任總幹事的選舉既是候選人之間的能力博弈，更是有關提名國彼此外交實力的角逐。
9月6日，世衛組織正式宣佈了競選總幹事職位的候選人名單，去掉兩位退選者後，共有11名候選人參與正式選舉。他們分別來自亞洲的中國、日本、土耳其、緬甸和科威特，歐洲的法國、西班牙、芬蘭和冰島，拉美的墨西哥和非洲的莫三比克。
我國政府提名的候選人是時任世衛組織助理總幹事、前香港特區政府衛生署長陳馮富珍女士。其他10位候選人包括實力不俗、來自日本的世衛組織西太平洋區主任尾身茂、墨西哥的衛生部長弗倫克、西班牙的衛生大臣薩爾加多和法國的無國界醫生組織創始人庫施納等。
國內指示我為陳馮富珍助選
2006年7月下旬，時任中國駐牙買加特命全權大使的我，接到國內指示，我國政府決定提名陳馮富珍女士參選世衛組織總幹事職位。由於牙買加是WHO34個執委會成員國之一，因而擁有選舉世衛總幹事的投票權，國內指示大使親自做牙買加政府及關鍵人物的工作，力爭牙方在世衛組織總幹事選舉中投票支援陳馮富珍女士。
趙振宇大使夫婦與陳馮富珍在大使官邸。（作者供圖）
時年59歲、生於香港的陳馮富珍擁有在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學獲得的醫學博士學位，以及在新加坡國立大學獲得的理學碩士學位。她於1978年加入香港衛生署，並於1994年6月成為香港衛生署首位女署長。任職期間，在禽流感爆發初期，香港採取了全城殺雞的果斷措施，及時控制住了疫情，也有效防止了禽流感向香港境外蔓延。當時這一頗具魄力的做法就是陳馮富珍提出來的。為此，泰國國王普密蓬· 阿杜德向她頒發了瑪希頓親王公共衛生獎，表彰其卓越貢獻。在管理和控制“非典”疫情中，她也出色地發揮了領導作用。由於陳在公共衛生領域的工作獲得國際認可和讚賞，她曾榮獲英女王伊麗莎白二世授予的官佐勳章。
早在陳馮富珍加入世界衛生組織之前，前世衛總幹事李鍾郁曾兩次邀請她出任要職，但都被其婉拒，因為她對香港政府有過承諾，要工作至55歲的退休年齡。待“非典”過後的2003年8月正式退休之後，她才應李鍾郁之邀出任世衛組織助理總幹事。李坦言“世界衛生組織有許多紙上談兵的專家”，但他需要的是像陳馮富珍這樣“具有管理公共衛生危機能力的將軍”。
世衛組織是聯合國屬下最重要的專門機構之一，這個僱有8000名員工、年預算高達22億美元、關乎全人類健康福祉的機構最高領導人的選舉，歷來為各國政府所關注。
此前，中國人從未出任過聯合國專門機構的一把手，更遑論由香港人擔任。此次我國政府提名香港人士參選，尤具重大政治意義。然而對我而言，要爭取到牙買加的支援，難度非常大，因為早在兩個月前的2006年5月，競選呼聲頗高的日本、墨西哥和西班牙等國就已先於我國提名候選人參選，並早已開始了拉票活動。國際上有一條潛規則，競選中各國通常首先支援本地區的候選人。牙買加與墨西哥同屬拉美地區，且墨西哥參選人是衛生部長，熟悉衛生事務，指望牙買加放棄墨西哥，轉而支援亞洲的中國談何容易！
努力尋求牙方支援陳馮富珍
趙振宇大使與牙買加衛生部長達利就陳馮富珍競選事交換意見。（作者供圖）
我立即分別緊急約見了牙買加衛生部長達利和外交外貿部長希爾頓，表示中國政府希望牙政府從中牙兩國友好關係大局出發，同時也出於對牙買加和加勒比國家自身利益的考慮，支援中方候選人陳馮富珍競選世衛組織總幹事職位。
我和牙兩位部長平時保持了順暢的工作關係，也建立了良好的私誼，他們是我重要的人脈資源，尤其是衛生部長達利，我和他相識早，平時與之交往也多，關係走的更近些，屆時他將代表牙買加親赴日內瓦投票。對陳馮富珍來說，有投票權的僅34個國家，每一票都重如千鈞，故我鎖定達利作為做工作的關鍵人物。為加深其對陳馮富珍的印象，在會見結束之前，我將事先準備的英文說帖交給了他。
對中方尋求支援的請求，達利部長甚感為難，稱中方遲至7月下旬才提出參加競選，而早在中方宣佈參選之前兩個月，牙方及他本人就已承諾支援同為拉美國家衛生部長的墨西哥候選人了。達利的表態是實事求是的，聽起來也有道理，但我必須克服困難，揚我之長，避我之短。我從多方面對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著重指出陳馮富珍擁有遠在所有競爭對手之上的獨特優勢：具有香港、加拿大和新加坡多元文化教育背景，醫學專業知識豐富，擁有管理公共衛生危機的領導能力，熟悉世衛組織機構運作特點，瞭解發展中國家對世衛組織的期待，深諳其未來發展目標等等。
陳馮富珍與牙衛生部長達利在大使館邸步入宴會廳。（作者供圖）
如何才能爭取到牙買加這一票呢？我與達利部長進行了私下磋商，最後達成了共識：除了大使積極做牙方工作外，要設法請陳馮富珍本人親自來一趟牙買加。這既表明中方對牙買加和加勒比地區的高度重視，也可使牙衛生、外交兩部的高官們能一睹陳的風采，當面聆聽她精彩的競選理念。
牙衛生部長達利在工作晚宴上對外交外貿部長希爾頓說：“讓我們共同支援陳馮富珍女士！”（作者供圖）
在我的邀請下，陳馮富珍於9月19至21日訪問了牙買加。我陪同她分別拜訪達利和希爾頓兩位部長，並在大使官邸主持了由他們攜各自主要助手出席的餐前酒會和工作晚宴，把會見和做工作的場所從辦公室延伸到吧檯前和餐桌旁，也是為了在零距離接觸中，予陳馮富珍女士一個更加充分亮相的機會，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她豐富的醫學知識、先進的管理理念、對發展中國家衛生事業的傾情關注、流利的英語、優雅的氣質等，給牙方所有人員都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我從達利和希爾頓等人發自肺腑的讚許聲中，明顯感到了他們對陳馮富珍的認可、敬佩與支援。
陳馮富珍在趙振宇大使（右一）主持的工作晚宴上就競選理念發表講話。（作者供圖）
為助選國內指示我推遲離任
在陳馮富珍9月份到訪牙買加之前，國內通知已經超齡任職的我於10月初離任回國。按照計劃，從9月下旬開始，我將集中安排向牙各界人士進行辭行拜會，也會出席一些朋友為我舉行的餞行活動。
趙振宇大使陪同陳馮富珍會見牙外交外貿部長希爾頓。（作者供圖）
陳在牙得知此事後感到十分著急，因她看到中國與牙買加有著良好的雙邊關係，我運用國家強大的影響力和個人豐富的人脈資源做牙方工作已取得初步成效。與此同時，她也注意到其他國家，尤其是中國的強勁對手日本和墨西哥也在加緊做牙方工作，這兩國已經或即將派人來牙遊說拉票。陳認為我方“臨陣換將乃兵家大忌”，擔心如果我在選戰的關鍵時刻離任, 我方重要的人脈關係必然會受到不利影響。況且選情變化莫測，在11月9日選舉結束之前會發生什麼事，出現何種新情況，實難預料。
陳馮富珍告訴我，在北京期間，國務院領導曾向她承諾，中央政府會全力支援其參選。她在競選過程中如遇任何困難，有任何要求，都可向國內報告。因此，她當晚便透過隨其訪牙的助手，向國內反映了上述問題，明確提出希趙大使在11月9日日內瓦選舉揭曉之前，無論如何不要離開牙買加。
趙振宇大使陪同陳馮富珍會見牙衛生部長達利。（作者供圖）
翌日早晨，我一到大使館，就見到了外交部要我推遲至11月20日離任的電報指示。陳馮富珍得知此訊息後，感到非常滿意，高興地對我說：“有大使在金斯敦，我就多了一份獲得牙買加支援的把握。”
牙內閣決議支援中方候選人
我為陳馮富珍助選世衛總幹事的努力還不能止於僅爭取到牙方兩位關鍵部長的支援，因為牙買加是否投中國候選人一票，既要仰仗牙方主管部長的支援，更要取決於牙內閣的最後決斷。於是我又馬不停蹄地開展活動，抓緊做牙買加新任總理波西婭·辛普森·米勒夫人和其他主要內閣成員的工作。
牙買加候任總理米勒夫人應趙振宇大使邀請，來大使官邸做客。（作者供圖）
在米勒夫人擔任總理之前，我就與她建立了較為密切的聯絡。作為候任總理，她曾以朋友身份攜丈夫和幾位主要內閣部長，出席過我和夫人在大使官邸為其舉行的小範圍慶賀宴會。她向我友好地表示過，以後有事，可以隨時找她。在一次酒會上，我見縫插針，把她拉到一邊，向其表示中國政府希望牙方能支援陳馮富珍女士競選世衛組織總幹事。由於她是牙歷史上第一位女總理，我談話中特意強調陳是一位女士。她笑答已聞中方提名陳馮富珍女士參選事，並會心地和我碰了一下酒杯，好像一切盡在不言中。面對中、日、墨、西等國陸續派人來牙買加密集遊說，牙內閣於10月底開會作出重要決定：在世衛組織各輪投票中均支援中國政府提名的候選人陳馮富珍。得知此訊息後，我心裡懸著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
趙振宇大使向陳馮富珍介紹就尋求牙方支援做工作情況。（作者供圖）
11月8日，在日內瓦出席世界衛生大會的牙衛生部長達利從前方向我傳來訊息：繼西班牙、科威特和日本三位候選人先後出局之後，在同日進行的最後一輪投票中，陳馮富珍獲得24票，淘汰了僅獲10票的墨西哥衛生部長，成為下一任世衛組織總幹事的唯一候選人。
11月9日清晨，清脆的電話鈴聲將睡夢中的我驚醒，我從電話裡聽到了達利部長激動的聲音：“大使閣下，陳馮富珍女士剛剛獲得世界衛生大會的批准，已正式當選為世界衛生組織新任總幹事！”
牙衛生部長在日內瓦選舉現場第一時間向我通報了陳馮富珍競選世界衛生組織總幹事成功的好訊息，我高興地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連聲答道：“太好了！請允許我代表中國政府，向牙買加政府和部長閣下，對陳馮富珍女士的支援表示衷心的感謝！”
陳馮富珍堅持一箇中國原則
陳馮富珍出任世衛總幹事後，我雖已不在其位，但仍關注著她在世衛組織裡可圈可點的表現。在首個任期內，她以卓越的領導才能廣受好評。2012年6月，由中國政府提名，她以唯一候選人身份再次參選並連任世衛組織總幹事。2006年她初任此職時，就下決心不知疲倦地工作，帶著謙卑，也帶著驕傲。10年來，她從未忘記這一承諾。2010年她釋出了任內最具影響力的出版物《世界衛生報告》，推動了把普遍健康納入2030年全球可持續發展的目標之中。人們欣喜地感受到一個深刻變化，即從以治療疾病為主轉向更加強調預防，這是慢性非傳染性疾病快速增長和由此所帶來的全球公共衛生思想與戰略的轉變。
陳馮富珍（圖片來自網路）
同樣令人讚賞的是，在過去10年中，作為世衛組織總幹事，陳馮富珍在處理涉臺問題上，始終堅守一箇中國原則。2007年4月在其上任之初，陳水扁曾致函她，正式提出以“臺灣”名義申請成為世衛組織新成員。陳馮富珍當時就明確回應道，世衛組織193個成員國都堅守一箇中國原則，她將按照世衛組織確定的政策來處理涉臺問題。
馬英九上臺之後，大陸和臺灣關係有所改善，兩岸出現了和平發展的新形勢。在此大背景下，2009年，臺灣首度獲世界衛生組織邀請，以“中華臺北”名義和觀察員身份參加世界衛生大會。這是在海峽兩岸雙方堅持“九二共識”的政治基礎上做出的特殊安排，充分體現了大陸維護兩岸和平發展的真誠願望，也是大陸向臺灣方面釋放的善意。
在其後的8年裡，在陳馮富珍主導下，依照聯合國大會第2758號決議和世衛大會第25.1號決議所提供的一箇中國原則的法理基礎，世衛組織每年都邀請臺灣方面以觀察員身份出席世界衛生大會。即使有條件地允許臺方與會，陳也保持著警惕，謹防颱方滋事。2012年5月21日，在世衛大會會場三樓旁聽席上，在陳馮富珍演講過程中，臺一名與會女士突然脫下皮外套，露出“臺灣是臺灣，不是中國”的 “臺獨”T 恤，遭到被逐出會場、沒收旁聽證的下場。
蔡英文上臺後，臺灣當局頑固堅持不承認“九二共識”和一箇中國原則，情況發生了變化。2017年5月，陳馮富珍沒有再向臺方簽發世衛大會的邀請函。她回應記者提問時明確指出，臺灣以“中華臺北”名義，作為觀察員參與世衛大會的基礎，來自聯合國和世衛大會決議的一箇中國原則，這個基礎並未改變。
2017年1月18日，習近平主席在日內瓦訪問世衛組織並會見 陳馮富珍總幹事。（新華社 圖）
2017年1月18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在世衛組織誕生70週年之際，在日內瓦訪問WHO並會見了陳馮富珍總幹事。習主席說，中國和世衛組織的合作堪稱典範。中國讚賞世界衛生組織堅持一箇中國原則，相信世界衛生組織將繼續堅持這一重要政治原則。
注：原文首發於《黨史博覽》2018年第一期，曾在“作家文刊”微信公眾號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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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趙振宇
編輯 | 外交官說事兒 青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