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嚴慧英
2019年初夏,我帶著女兒和侄女飛往巴黎,尋訪爺爺嚴濟慈曾經學習和生活的足跡,探索他青年時代走過的求學救國之路。
巴黎尋訪之旅,充滿了溫馨而奇妙的見聞和體驗。時光已流逝近一個世紀,而1923年爺爺在巴黎求學時住過的公寓,至今仍是巴黎大學的學生宿舍;宿舍裡依然窗明几淨、和煦暖心。在法國國家圖書館,我看到了爺爺1927年的博士論文,論文封面上赫然寫著“獻給父母、未婚妻、恩師”,親切感人。
尤其令我興奮而感慨的是,在巴黎大學居里夫人實驗室,我看到了爺爺當年的求職信和工作證原件,還有爺爺與居里夫人的往來信件。一切都完好如初,彷彿墜入時光的隧道,見證著爺爺與居里夫人相識相交的深切情誼。
1923年,正值居里夫人發現鐳25週年,巴黎大學舉行紀念大會,宣佈法國參眾兩院全體議員透過的議案——以國家的名義贈予居里夫人酬勞金每年4萬法郎,表達法國政府和人民對科學家最崇高的敬意。也正是在這一年,遙遠的東方,一個青年學生漂洋過海,來到巴黎求學,日後走進了居里夫人實驗室。
這個東方青年就是我的爺爺嚴濟慈。
1923年10月,爺爺從上海登船赴法。在巴黎大學,他得以近距離聆聽世界一流科學家的教導,躊躇滿志、意氣風發。1924年2月14日,他在給未婚妻的信中說:“當今之學者,其高等學程全由專家擔任,均是某研究所之指導或研究,如擔任天文學者則為天文臺長,如擔任稀氣管通電者則為居里夫人,而實驗室則彼之鐳研究所也。吾於今為學未始,唯遙想前途,每用自喜,倘得安心一意讀二年書,當能補前此之蹉跎也。”(《法蘭西情書》第62頁,商務印書館,2021年)可見,爺爺此時已經有心求學於居里夫人實驗室。
爺爺以聰慧的天賦和超常的努力,僅一年時間取得了三門主課文憑,獲得巴黎大學碩士學位。這在巴黎大學建校以來尚無前例,這使得他一夜成名,為人矚目。1925年7月8日,他寫信給未婚妻報喜:“物理已於昨晚出榜,吾取甲等(共有九人,無一人為特等者)第五名,前三名為高等師範生,第四為居里女士Irène Curie,乃居里夫人之女公子。”(《法蘭西情書》第288頁,商務印書館,2021年)顯然,能夠比肩居里夫人的女兒,同科出榜,爺爺的欣喜溢於言表。
主持物理口試的主考老師是法國著名物理學家法布里教授。結束考試時,法布里教授當面誇獎這個東方青年:“嚴先生,你的考卷是最好的一篇。”之後,法布里教授特聘這個東方青年到他主持的巴黎大學光學實驗室工作。
1925年10月,爺爺進入法布里教授的實驗室。教授交給他的研究課題是“石英在電場下的形變”。這在當時是世界級難題的一個分支。這道難題起源於皮埃爾·居里和瑪麗·居里的指導老師李普曼的理論推測。剛剛拿到碩士學位、年僅25歲的爺爺,以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魄,擔起了這個與居里夫婦有關的課題。
爺爺走進居里夫人主持的鐳學研究所,想向她請教並借用皮埃爾·居里早年用過的石英晶體片。 當時居里夫人正在做實驗,見這位中國青年到來,她立刻放下手中的實驗,熱情地接待了他,並帶他到研究所的小花園裡,坐在草坪的長椅上長談。爺爺向居里夫人提出了許多問題,居里夫人一一詳盡解答,而後鄭重地把自己丈夫皮埃爾·居里使用過的石英晶體樣品交給他,用作研究材料。此後,居里夫人多次詢問課題實驗的進度,並提供了一些必要的幫助。那時候,居里夫人早已名滿天下,主動關照一個尚無功名的東方青年,不僅體現了一個科學家博大的胸襟,更顯示了科學家之間那份纖塵不染的情誼。
爺爺沒有辜負居里夫人的關懷。他鑽進實驗室,捨棄了一切社交,把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研究中。他用一年多的時間,不僅完成了法布里教授交予的課題,更進一步拓展、完善了法布里教授當初命題的內容,依實驗所得寫成論文《石英在電場下的形變和光學特性變化的實驗研究》。
1927年6月18日,爺爺透過論文答辯,獲得了法國國家科學博士學位,繼而登上了回國的輪船。
1928年11月,爺爺獲得中華教育文化基金甲種補助金資助,再次前往法國。爺爺先是到法布里教授主持的光學實驗室做研究。1929年3月26日,爺爺給居里夫人實驗室投寄了一封求職自薦信。4月3日居里夫人就寄來了親筆覆信,約請我爺爺4月6日到她辦公室面談。這樣,爺爺就進入了居里夫人領銜的鐳學實驗室工作。正巧此時居里夫人剛剛購置了一架顯微光度計,便讓我爺爺幫著安裝除錯。後來,爺爺還用這臺光度計做了一些研究中的測量工作。在法國曆時兩年的訪問研究中,爺爺不僅向居里夫人當面請教、切磋,也與居里夫人書面交流通訊。在巨人的指引下,爺爺順應當時世界上最為前沿的現代物理學發展潮流,明確地選定了今後的研究方向。
1930年12月,爺爺從巴黎回到北平(今北京),應李石曾院長邀請,到北平研究院籌建物理研究所。離開巴黎前,居里夫人向我爺爺表示,願意送給他一些放射性氯化鉛,以支援他在中國開展放射學研究。因而,爺爺按照居里夫人的意見,向北平研究院提出建議,希望創立鐳學研究所。這個提議得到了李石曾的支援。於是爺爺在北平研究院做了物理研究所和鐳學研究所的所長。
為籌建鐳學研究所,爺爺與居里夫人有了更多的書信往來。
這是1931年3月31日給居里夫人的信:“親愛的老師:……我請求您答應給我們提供一種含鐳的鹽(含鐳的氧化鋇碳酸鹽)的樣品……在我回國前,老師曾表示願給我們提供少量放射鉛,現在能否給我寄來,同時還有含鐳的氧化鋇碳酸鹽?……國立北平研究院本著科學的和人道主義的宗旨,重視鐳和放射性研究,我們打算稍後建立一個致力於這一目標的鐳研究所……”(《法蘭西情書》第309、310頁,商務印書館,2021年)在這封信中,爺爺還就如何開展鐳和放射性研究工作向居里夫人進行了詳細的諮詢和彙報。
7月27日,居里夫人回信說:“親愛的嚴先生:我相信您已經收到了6月1日我給您寄去的那種含鐳的鹽的樣品和放射性氯化鉛。這是您3月31日來信中所要求的……收到國立北平研究院放射性實驗室成立的好訊息,我感到很高興。我祝願貴實驗室的工作有個成功的開端,並在不久的將來成為一所重要的鐳研究所……”(《法蘭西情書》第311頁,商務印書館,2021年)在這封信中,居里夫人還就鐳的使用條件和計量等問題做了具體的說明和指導。
居里夫人不僅熱情地指導爺爺在中國建立物理學、鐳學事業,更是幫助他為中國培養了一批青年科學人才。1929年秋,爺爺寫信向居里夫人推薦正在法國留學的鄭大章到居里夫人實驗室。居里夫人欣然接受並悉心指導。在居里夫人的指導下,鄭大章於1933年獲得法國國家科學博士學位。回國後,鄭大章成為北平研究院鐳學研究所的主要科學家之一,是中國放射化學的創始人。
不幸的是,正當爺爺大展宏圖之時,1934年7月4日居里夫人與世長辭了。噩耗傳來,爺爺含淚寫下四千多字的祭文《悼居里夫人》,深切回憶居里夫人“備嘗辛勞”而“偉業驚人”的一生,高度讚揚居里夫婦“密切合作,相得益彰”,“為科學求進步,為人類造幸福”。居里夫人“鐳之發現,在科學上開一新紀元”,“功存宇內”。“她重要的發現,偉大的人格,絕不隨其形骸以去,是將長留人間永垂典範的。”(《法蘭西情書》第349~355頁,商務印書館,2021年)與此同時,爺爺還發起並組織北平學術界於1934年8月13日召開了盛大的居里夫人追悼會。追悼會上,爺爺親致悼詞,泣不成聲。
1934年8月13日,北平學術界追悼居里夫人。(第二排右二為嚴濟慈)
居里夫人去世後,爺爺與她的女兒伊雷娜·約里奧—居里和女婿讓·弗雷德裡克·約里奧—居里保持了更多的聯絡和交往。
居里夫人有兩個女兒,長女伊雷娜(我爺爺譯作“伊倫”),生於1897年;次女艾芙,生於1904年(後來是蜚聲巴黎藝術界的音樂家)。伊雷娜自幼隨侍母側,從事物理研究,於1924年獲得博士學位,任鐳學研究所助教,1927年與同事約里奧結婚。爺爺說,伊雷娜夫婦“頗具居里夫婦舊風,亦克同心合作,近數月前發現人造的放射性,是又為物理學闢一新蹊徑。伊倫女士克紹箕裘,不愧名門之女,他日延綿夫人之業者,當屬斯人”。(《法蘭西情書》第355頁,商務印書館,2021年)果不其然,伊雷娜和丈夫日後也都獲得了諾貝爾獎,成為又一對傑出的科學家夫婦。
1935年,爺爺和居里夫人的女婿約里奧—居里一同被選為法國物理學會理事。
1956年,爺爺與居里夫人的女婿約里奧—居里再次會面,兩人的話題自然離不開緬懷居里夫人。約里奧—居里說:“你的老師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收,卻收了你這個中國青年當學生。”是的,爺爺是幸運的,有機會拜師於舉世聞名的居里夫人門下;爺爺更是優秀的,能夠得到居里夫人的栽培和指導,成為中國現代物理學和鐳學的開創者。
為了銘記與居里夫人及其女兒、女婿的交往,爺爺在他的晚年專門寫了一本普及讀物《居里和居里夫人》(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89年),讚頌居里夫婦為科學而獻身的崇高品德和偉大貢獻。爺爺與居里夫人及其家族成員之間的科學家情誼多麼純潔、多麼可貴,實在令我們晚輩後人羨慕欽佩不已。
(作者系第十三屆全國政協委員、九三學社第十四屆中央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