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自安史之亂後,版圖日益縮小,難以為繼。歷代皇帝在登基之初都有志於中興,但皆未能如願。唐憲宗曾一度討平藩鎮,樹立起了中央的權威,但他晚年迷戀僧道,無力興復河湟失地,只能任其被吐蕃所蠶食。之後唐穆宗和他的三個兒子相繼登上皇位,都不能有所作為,只有小兒子唐武宗在名相李德裕的輔佐下,擊退回鶻、平定昭義,實現了短暫的“會昌中興”。
會昌六年,唐武宗誤食仙丹,暴崩於大明宮中。宦官們廢掉了武宗的兒子,改立他的叔叔李忱為皇帝,是為唐宣宗。唐宣宗是唐朝的倒數第五位皇帝,在他統治的十四年裡,朝野相安無事、天下太平。而在他駕崩的那年,裘甫發動了浙東農民起義,接著就出現了黃巢之亂、藩鎮割據乃至五代十國等重大變局,一直到北宋建立之後,才結束了長達百年的殘唐五代史。所以,生活在五代的人大多都很懷念唐宣宗,在他們的筆下,唐宣宗被描繪成了英明的帝王,獲得“小太宗”的美譽。但是,真實的歷史並非如此。
被《舊唐書》美化了的唐宣宗
《舊唐書•宣宗紀》的末尾,史官寫了一大段讚美唐宣宗的話,聲稱“當時以大中之政有貞觀之風焉”,認為時人將唐宣宗統治的時代與貞觀之治相媲美。《舊唐書》的史官還寫道:“臣嘗聞黎老言大中故事,獻文皇帝器識深遠,久歷艱難,備知人間疾苦。”可知唐宣宗的明君形象是唐朝“黎老”們描繪出來的,他們認為宣宗有諸多奉獻:
第一、唐宣宗時代結束了“中人擅權”和“豪右窮民”的弊政。在大中年間,那些搜刮百姓的富豪都自覺收斂,上下官員皆謹守法度,就連宦官也不敢專橫跋扈。宣宗時代,唐朝還收復了河湟之地,版圖重新擴大。在史官看來,那十四年真是“頌聲載路”,他們說:“臣常接鹹通耆老,言恭惠皇帝故事。當大中時,四海承平,百職修舉,中外無粃政,府庫有餘貲,年穀屢登,封疆無擾”,簡直是太平盛世;
第二、唐宣宗具有美好的私德,他勤儉節約,在宮中常穿清洗過多次的舊衣服,日常吃飯也只用幾個碗盤而已。只要當年發生了饑荒,宣宗就會憂形於色,十分地關心民生;他十分愛護妃子與宮女,每當她們生病,宣宗都為其延請名醫,並且親自“袖金賜之”,告誡醫生說:“勿令敕使知,謂予私於侍者。”可見他能夠公私分明;
第三、唐宣宗非常勤政,君臣之間能夠和諧共處。《舊唐書》說唐宣宗“與群臣言,儼然煦接,如待賓僚,或有所陳聞,虛襟聽納。”非常地尊重大臣們的意見。他不愛慕虛榮,不刻意顯擺;
最後,《舊唐書》認為唐宣宗“帝道皇猷,始終無缺,雖漢文、景不足過也。惜乎簡藉遺落,舊事十無三四,吮墨揮翰,有所慊然。”在史官看來,唐朝衰敗的禍首應是唐懿宗,而非其父唐宣宗,但因“簡藉遺落”,史料缺少,所以無法展開詳細議論。
唐宣宗真的英明之君嗎?
可是,《舊唐書》關於唐宣宗的史料是存在疑問的。《舊五代史》說唐朝末年因遭遇兵亂,所以武宗會昌年後的《實錄》全部都失傳了;為了重修《舊唐書》,五代的朝廷才下令史官到民間採訪故老、記錄傳聞、收集資料,以便補充唐朝最後50年的歷史。可見,關於唐宣宗的史料並非出自第一手,不是當時人所記錄下來的東西,而是後人追憶的材料。後人在追憶歷史的過程中,常會有美化的傾向。例如《清史稿》多出自滿清遺老之手,他們懷有一種偏私的故國情懷,把清朝寫得偉大光榮正確,而革命黨卻被汙衊為“叛賊”,辛亥革命在書中被寫為“甲寅,革命黨謀亂於武昌,事覺,捕三十二人,誅劉汝夔等三人”等等。
顯然,根據唐朝遺老來書寫的唐朝歷史是不可靠的,王夫之在《讀通鑑論》中說:
“小說載宣宗之政,琅琅乎其言之,皆治象也,溫公亟取之登之於策,若有餘美焉。自知治者觀之,則皆亡國之符也。”
如果我們撇開史官的溢美之詞,單單考察史料中的客觀部分,就會知道《舊唐書》所描繪的大中之政,並非“治象”,而是“亡國之符”,是亂世之前的衰世!
首先,李德裕是會昌中興的奠基人,是一名能夠與姚崇、宋璟比肩的名相。在他的強力推動下,宦官勢力受到了壓制,宰相能夠行使職權,治國理政。唐宣宗則依靠宦官的擁護而得以繼位,所以他對位高權重的李德裕非常忌憚,曾說:“(德裕)每顧我,使我毛髮灑淅。”然而李德裕並不像梁翼、周勃那樣跋扈,也沒有霍光廢立君主的大權,宣宗之所以感到“毛髮灑淅”,只是因為自己非法繼位,擔心不被宰相認可而已。為此,他不惜以莫須有的罪名罷黜了李德裕,將其貶死於崖州。在武宗與德裕相繼離世之後,會昌中興也就結束了,而宦官的勢力必然重新崛起。李德裕退出政壇標誌著相權的衰落,當週墀將要入朝為相時,韋澳就告誡他說:“願公無權。”認為宣宗將要搞一人獨治,宰相最好“斂衽廟堂上”,以免引來猜忌。這樣,武宗與李德裕君臣共治的模式讓位給了宣宗的一人獨治,因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獨治不可能真正實現,所以皇帝又會允許宦官干政,故而王夫之說:“唐之亡亡於宦官,自此決矣。”
其次,史官說唐宣宗結束了“中人擅權”的局面,但事實並非如此。《新唐書·韋澳傳》記載,唐宣宗曾私底下召見韋澳,對他說:““近日外間謂內侍權勢何如?”
韋澳回答說:“陛下威斷,非前朝之比。”
宣宗不以為然,閉目搖首道:“全未,全未!尚畏之在。卿謂策將安在!”認為宦官的權勢依然很強,需要想辦法對付。
於是,韋澳說:“若與外廷議之,恐有太和之變,不若就其中擇有才識者與之謀。”
宣宗說:“此乃末策。朕已試之矣,自衣黃、衣綠至衣緋,皆感恩,才衣紫則相與為一矣!”
可見此時的宦官已經結為一體,就連皇帝都拿他們毫無辦法了。
宣宗日夜與大臣謀誅宦官,同時又猜忌大臣掌權過重,經常將奏疏洩露給宦官知道,使得唐末的“南北司之爭”愈演愈烈。宣宗非但沒有剔除宦官干政這一毒瘤,而且自己也深受其害,在他駕崩之時,宦官們就擅自更改了他的遺詔,另立懿宗為嗣,使得國是日非。
最後,唐宣宗的時候國家並未真正的富強。河湟地區雖然光復了,但那只是表面形象而已。《新唐書》說河湟十一州雖名義上歸於唐朝,但“宣、懿德微,不暇疆理,惟名存有司而已”,朝廷既不向當地派官員,不駐軍,也不從當地徵收賦稅,主權關係很模糊。就連小說家蔡東藩都在《唐史演義》中質疑說:
“觀宣宗之復河隴......豈不足雪累朝之恥,副萬民之望?......然版籍徒隸強藩,田稅未歸司計,有克復之名,無克復之實......即如大中政治,亦不過粉飾承平,瑜不掩瑕,功難補過。”
其次,《新唐書•食貨志》說:
“宣宗既復河、湟,天下兩稅、榷酒茶鹽錢,歲入九百二十二萬緡,歲之常費率少三百餘萬,有司遠取後年乃濟。”
原來,所謂的“大中盛世”是一個入不敷出、饑荒的“盛世”。宣宗統治的十四年裡,既無需對外征戰,又無需對內平叛,每年卻還是產生巨大的開支,這與關於他節儉的傳說極不相符合。
為什麼說“唐之亡,實亡於宣宗”?
《明史》有言:“明之亡,實亡於神宗”。明神宗長期不立太子,蓄疑群臣,賢奸雜用,又開徵礦稅、橫徵暴斂,所以在他的孫子們當皇帝時,就發生了大規模的農民起義。類似的,唐宣宗也長期不立太子,猜忌群臣,還把稅收加徵到了後年。在他的孫子唐僖宗和唐昭宗統治之時,大唐也果然發生了王黃之亂。
在唐宣宗之前,唐朝即使遭遇了安史之亂、奉天之難、三鎮割據等變亂,但作亂的始終是上層貴族和將領,而非下層的平民百姓。當安祿山佔領中原之時,江東父老們依然向遠在西部的唐朝官軍輸送物資,支援平叛;第五琦、劉晏、韓滉等人才能夠透過漕運來解除朝廷之憂。所以王夫之說:
“安、史作逆以後,河北亂、淄青亂、朔方亂、汴宋亂、山南亂、涇原亂、淮西亂、河東亂、澤潞亂,而唐終不傾者,東南為之根本也。”
就在唐宣宗統治的時期,底層百姓卻開始叛亂,決定要推翻唐王朝了:大中九年,浙東發生兵變,東南地區不再太平;三年之後,嶺南、湖南、江西、宣州都發生叛亂,唐朝的官吏被驅逐;大中十三年,就在唐宣宗病困於龍床之上的時候,唐朝第一次大規模的農民起義爆發了——以買賣私鹽為業的裘甫率領百餘農民起義,攻克象山,屢次擊敗官軍,導致天下震動。直到宣宗駕崩,叛亂始終未被平息。這場農民起義是黃巢起義的前奏,標誌著大唐帝國已經步入了黃昏。
唐宣宗統治時期的大中之治實際上就是“衰世”,龔自珍說:“衰世者,文類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但它始終不是治世。衰世之下,“人心混混而無口過”,這並非是人們滿意於世道,沒有抱怨之聲,而是因他們飽受壓迫,只能道路以目;衰世之下,“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這並非是因天下太平而導致英雄無用武之地,而是因為權貴壟斷、階層固化,使得黃巢只能感嘆“天津橋上無人識,獨倚欄干看落暉”;衰世之下,各種矛盾暫時被壓服,宦官收斂了、藩鎮老實了、豪右低調了,然而一等到矛盾集中爆發的那天,他們又會粉墨登場,共同將衰世激化成亂世。
其實,唐宣宗的時候就已經有人意識到了那個時代的特徵,只是迫於壓力不敢公開指出而已——王夫之說:“宣宗之世,上方津津然自以為治也。而韋澳謂其甥柳玭曰:‘爾知時事浸不佳乎?皆吾曹貪名位所致耳。’”——宣宗在上面誇口盛世,群臣為了官俸名位而隨聲應承,自然沒有人能意識到“時事浸不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