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是《紅樓夢》前八十回中筆墨不多的小姐,她年紀小,存在感低,在集體性的活動,比如詩社中,很少出風頭,但是她絕不是個平庸無奇的人。
七十四回,在抄撿完大觀園之後,惜春跟她嫂子尤氏大吵了一架。她堅決不要犯了錯誤的入畫,而且明確表示要跟寧國府斷絕關係。她嫂子被氣得心口痛,說她“年輕糊塗”,又說她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
那麼,惜春是真的糊塗嗎?她杜絕寧國府,乃至後來毅然決然地出家,只是因為年輕糊塗、冷傲孤僻嗎?
其實,惜春一直在冷眼旁觀周圍的事物,而且對於家族的發展狀況和命運走向,有一定的認識。她的出家,絕不僅僅是孤介厭世那麼簡單。
惜春是個畫家,擅長寫意。她在賈家敗落之前,出家為尼,躲避了災禍。這讓人容易聯想到歷史上有名的僧道畫家——八大山人朱耷。朱耷是明朝皇族的後裔,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權的九世孫,明朝滅亡後,為躲避清廷的迫害,他削髮為僧,後改通道教,住南昌青雲譜道院。
惜春與朱耷,除了“擅長繪畫”和“躲禍出家”這兩點相似之外,他們的思想性格,也非常相似。朱耷的畫作,最大的特點就是“翻白眼”,他很少畫人物,筆下的鳥獸蟲魚,無不表現出一種冷傲孤介、超凡脫俗的品性。而這種品性,也是惜春的品性。
惜春其實很聰明,那是一種看穿世故而不世故的聰明,是不求別人讚美,自己清楚就行的聰明。她小小的身體裡,藏著一顆可能比大人還成熟的心。
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的時候,很多人只注意到了惜春跟小尼姑智慧兒玩耍,說以後要跟智慧兒一起做姑子去。但是在惜春收下宮花後,她還有一個表現更令人驚奇——
周瑞家的問智慧兒她師父在幹什麼,智慧兒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師父見了太太,就往於老爺府內去了,叫我在這裡等他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曾得了沒有?”智慧兒搖頭兒說:“我不知道。”
惜春聽了,便問周瑞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著?”周瑞家的道:“是餘信管著。”惜春聽了笑道:“這就是了。他師父一來,餘信家的就趕上來,和他師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為這事了。”
這些閒言碎語,其實寫的是水月庵與賈府的金錢關係。智慧兒的師父,一大早就帶著她來賈府,不是為了給太太小姐積德行善的,其實是為了討要月例香供銀子的。而惜春年紀雖小,卻能清醒地看出這一點。
要知道,公侯府中的公子小姐是沒有什麼金錢概念的。林黛玉、史湘雲她們連當票都不認識,賈寶玉拿起一塊銀子就隨便打發給太醫。而惜春卻能注意智慧兒她師父來賈家要錢的事,這一表現超出了她的年齡和身份。
而且,智慧兒的師父一來,管發放各廟月例銀子的餘信家的就趕上來,和她師傅咕唧了半日。這“趕上來”“咕唧半日”,不禁讓人想到“藏掖”。惜春便在這些細節中,嗅到了其中的貓膩,識透了出家人清淨背後的那點利益之心。這說明她年紀雖小,卻有著非常成熟的心智。
還有,在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查出了入畫私自藏著哥哥的東西。在鳳姐審問入畫的時候,惜春根據後門上的老張與丫鬟們相互照應的關係,就判斷出是張媽為他們私相傳遞的。這說明她對賈府裡面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很清楚,連丫鬟婆子的動態,都瞭如指掌。可見她平時並不是個只知道嬉戲玩耍、讀書作畫的小女孩,她並不是像尤氏她們想象的那樣“年輕糊塗”。
惜春堅決要杜絕寧國府,是在為她的未來作打算。寧國府汙穢不堪,只有門前的兩頭獅子是乾淨的。以惜春的洞察能力,她應該聽說了哥哥與兒媳“爬灰”的事,知道了尤氏姐妹之死背後的醜聞。賈珍還經常聚集一幫富家子弟在家裡吃喝嫖賭,惜春小時候逢年過節應該是會回家的,她肯定還耳聞目睹了不少這方面的事。
所以惜春杜絕寧國府是很有必要的,她說:“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麼教你們帶累壞了我!”這話雖然冷漠無情,但也是事實。她這麼大瞭如果還往寧國府裡去,外面的人可能會編排一些閒話,毀壞她作為閨閣小姐的清譽。古代男婚女嫁,很注重名聲,她要是被傳得跟尤二姐、尤三姐那樣,到時候怎麼會有好人家來提親?
而就算徹底杜絕了寧國府,惜春也知道她不可能被嫁到一個好人家。她的大姐姐元春被嫁到皇宮,表面風光,其實不過是維持家族利益的工具。她的二姐姐迎春,因為五千兩銀子就被她親爹嫁到孫家,被丈夫凌辱至死。而她的三姐姐雖然要強,但是最後還是被當作和親工具,遠嫁他鄉……
惜春從這些姐姐的命運中,看破了紅塵。如果她要嫁人,以賈家摧枯拉朽般的衰敗態勢,那些家長是不會給她安排一樁好親事的。她可能會像迎春那樣在男人的家暴和姦淫中死去,也可能像元春、探春那樣成為謀取家族利益的工具。
而不嫁人,擺在惜春面前的只有一個比較好的歸宿:出家。
出家做尼姑雖然不能像普通女子一樣結婚生子,不能享受榮華富貴的生活,但是卻能自己養活自己,哪怕是乞討為生。而且出了家就是世外之人,賈家被抄後,她的哥哥、叔伯無論犯了什麼罪,都連累不到她。家裡的丫鬟小姐媳婦,或打或殺或賣,都不會把她也計算在內。
惜春的判詞是——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一個公侯富貴人家的小姐,出家做尼姑,這固然在外人看來是件可悲可憐的事情,但是相比於元春、迎春、黛玉等人的慘死,探春的遠嫁,寶釵的守寡,湘雲的喪偶,妙玉的淪落風塵,惜春能夠清清淨淨地獨善其身,未嘗不是一種幸運。
在惜春做了尼姑後,她一定不會智慧兒的師父那樣,靠攀附富貴人家的權勢生存,因為她瞧不上這種利慾薰心、蠅營狗苟的行徑。她也不會像智慧兒一樣動凡心,跟富家公子戀愛糾纏,因為寧國府的荒淫,早讓她把男女之事看穿。
受盡了榮華富貴的人,對名利不會有太多欲望。那麼參考八大山人朱耷的活法,惜春當了尼姑後,除了乞討為生之外,還可能賣畫為生。
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時候,說鄉下人過年會買描繪富貴人家生活的畫來貼,而賈母當時就起意讓惜春畫大觀園。惜春的大觀園畫,在她出家之前,我們不知道有沒有畫完。但是她憑藉著畫畫的本事,賣畫應該能掙錢餬口。
也許惜春會帶著“大觀園行樂圖”出家,每當感到孤單落寞的時候,看著上面的寶哥哥、林姐姐、三春姐姐,會回憶起年少時在大觀園裡吟詩作畫的美好生活。其實她並非是個完全冷漠無情的人,否則當初就不會在不喜歡工筆畫的情況下,還這麼費時費力地畫了。她選擇斬斷親情出家,只是在明知大廈將傾不可逆轉的情況下,保全自己罷了。
劉姥姥逛大觀園的時候,拉著惜春說道:“我的姑娘,你這麼大年紀,有這麼個好模樣,還有這個能幹,別是神仙託生的罷。”
劉姥姥雖然粗鄙,但是見多識廣,看人還是很準的。《紅樓夢》裡“神仙託生”的人不多,惜春能夠有幸成為其中之一,說明她真的不同凡響。
有的人孤獨寂寞地活在角落裡,看似平庸無奇,但其實蘊藏著大智慧,而惜春就是這樣的女孩。她或許是畫仙託生的,只是來人世走一遭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