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炭翁
唐·白居易
賣炭翁, 伐薪燒炭南山中。
滿面塵灰煙火色, 兩鬢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何所營? 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 心憂炭賤願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 曉駕炭車輾冰轍。
牛困人飢日已高, 市南門外泥中歇。
翩翩兩騎來是誰, 黃衣使者白衫兒。
手把文書口稱敕, 回車叱牛牽向北。
一車炭,千餘斤, 宮使驅將惜不得。
半匹紅紗一丈綾, 系向牛頭充炭直。
《賣炭翁》是白居易《新樂府》組詩五十篇中的第三十二篇。正如作者在《新樂府》的自序中說的那樣,這首詩做到了“其事核而實”、“其言直而切”、“其辭質而徑”。它忠實地反映了當時社會生活的一個側面,深刻揭露了統治者掠奪人民的罪惡,千百年來膾炙人口,成為後人認識封建社會的形象教材。
這首詩作者自注雲:“苦宮市也。”這裡的“宮”,即皇宮,“市”是買的意思。皇宮需要民間的物品,由太監直接辦理。他們依仗皇室的權勢,設“白望”數百人,分佈在長安東西兩市及主要的熱鬧街坊,低價購進或無償強奪貨物,甚至還要收取“進奉”的“門戶錢”和“腳價錢”。這種公開掠奪的行徑,就是“宮市”。“宮市”激起了老百姓和朝廷有識之士的極大憤慨,以至史書中屢有記載。自然,這也引起了關心民間疾苦、正視社會現實的進步詩人的關注。
開頭六句,是對“賣炭翁”的概括描寫。他在人跡罕至的終南山中,從事著“伐薪燒炭”的勞動。“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寥略十四字,勾劃了老人的肖象。作者突出了臉面、兩鬢和手指的顏色,來顯示“伐薪燒炭”勞動的特點和老人的辛勞。“兩鬢蒼蒼”和“十指黑”引起的強烈反差,不單體現在視覺上,更體現在年齡大和勞動負荷重這種極不和諧的心理感覺上,使人對老人的處境產生同情。五、六兩句進一步以設問引出勞動的目的,只是為了吃飯穿衣,維持最起碼的生活需要。有人認為,賣炭翁是孤身一人,賣炭所得,是為了換取他自己的衣食。我們想,如果理解成賣炭翁有家室之累,需要瞻養他的妻子兒女,賣炭的微薄收入,是一群人賴以生存的唯一條件,似乎更合乎情理並更能反映當時勞動人民所受壓迫剝削的深重。
以下六句,寫賣炭翁趕車上市。“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是理想和現實的矛盾。現實是,天寒衣單,無以卒歲。可老人希望的卻是天氣冷些,再冷些。天氣越冷,炭價就能越高。一個“憂”字,一個“願”字,曲折辛酸地表達了老人這種充滿矛盾的心理活動。著一“可憐”,飽含了作者的同情,使人不忍卒讀。值得慶幸的是,老人這種微不足道、令人心碎的願望居然如有天助,得以實現:一夜飄雪,曉來城外積雪深達一尺。天寒意味著炭貴,炭貴意味著老人及其一家衣食可安。正是這種簡單、樸實的邏輯推理,使老人充滿喜悅。他清早起身,駕起炭車,滿懷希望地行走在冰封雪蓋的道路上,趕赴京城賣炭。走得牛困、人飢、日高,在市南門外的泥地裡秋息一下,以走完最後一段路程。歇息之時,老人也許在編織著炭車進城後市民爭相購買、木炭售罄後以賣所得去採購生活用品的希望之夢。這樣,起早趕路的辛苦,牛因人飢的勞累,甚至伐薪燒炭的艱難,都可以得到補償了。
最後八句,寫炭車被搶。“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黃衣使者”指奪炭的主謀宦官,“白衫兒”指宦官僱傭的走狗“白望”。他們驕橫跋扈地連翩而來,手持文書,口稱皇帝的敕令,蠻不講理地吆喝著,把老人的炭車從南城的市場牽向北城的皇宮。一車炭,千餘斤,每一塊木炭,都凝聚著老人的汗水,飽含著老人的希望,維繫著老人及其一家的生命。也許老人曾經哀告乞求過,也許老人在辛酸落淚,但詩人一概沒有提及,只用“宮使驅將惜不得”一句輕輕帶過。宮使的淫威,老人的可憐,盡在不言之中。“半匹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一車重逾千斤的木炭,只換來了半匹紅紗一丈綾,且不說這些東西於賣炭老人沒有一點用處,即以唐代的估法,兩者的實際價值也相差極大,以紗綾支付炭價,實際是變相的掠奪,對於賣炭翁來說,這種掠奪簡直是在變相的殺人!
《賣炭翁》可以稱是一首敘事詩。它的諷諭之意,是在簡單明白的敘事過程中透露出來的。詩中有人物、時間、地點,有開端、發展、結局,有人物肖象描寫、心理活動刻劃。由憂而喜,由喜而悲,情節也頗為曲折。可以說是一個十分完整又很生動的故事。作者在本篇中甚至沒有象《新樂府》的其他詩篇那樣,用“卒章顯其志”的方式來發表議論,但詩歌鮮明的政治傾向,強烈的是非觀念,震憾讀者心靈的藝術魅力,都可以從真實、樸素、客觀的敘述中被感知,體現了詩人繼承現實主義傳統的嚴謹態度和可貴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