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冬柏
我們印象中的歷史,總是充滿了轟轟烈烈的事件、標誌性的日期、載入史冊的名人英雄,然而當我們稍微深入歷史的脈絡之中,就會發現每個事件和人物背後,都潛藏著更為複雜的世界,就像水面下那個巨大的冰山。《古人的生活世界》為中國古代眾生的日常生活畫像,細心撫閱這部畫卷,不僅可以感知古人的生活溫度,還能夠感受到那份平淡之中透出的閒雅趣味。
呈現豐富多彩的生活世界
冬季已至,東北漸寒,又到了大白菜“一統江湖”的季節。
幸福小區門口來了一輛賣白菜的貨車,家住一樓的老張抓緊囤了一些,搬到園子裡堆得跟小山似的,顯得頗有些儀式感。老張儲存大白菜,不僅是出於“家有餘糧心不慌”的實用考慮,還因為儘管物質條件好了,可這種平平淡淡卻又“大淡若味”的食物,總能讓他百吃不厭,品嚐出生活的萬千滋味。“魚生火,肉生痰,蘿蔔白菜保平安。”這恐怕也算是一種“老張的哲學”。
這是我虛構的一個小故事,卻也一定是真實發生在這片土地上冒著煙火氣的故事。我常想:老張這樣的一個普通人,當然不會被“史冊”鄭重其事地記載,那他的存在還有沒有意義呢?他在歷史的長河中是否因為湮沒不彰而如同不曾存在?讀了《古人的生活世界》,我更加堅定了自己一直以來的理解:每個人的存在都有意義,不在於他的人生是否被宏大的歷史所書寫,也不在於是否轟轟烈烈,又是否會被遺忘,而在於他的生活畢竟是他自己親身“過”出來的,是不可複製和替代的。於是,每個平凡人的生活如涓滴之水,匯成小溪,聚成大河,湧動不息,構成了一切大歷史的“水下冰山”。
《古人的生活世界》把筆觸對準我國古人的日常生活圖景。與記錄宏大歷史事件的史書不同,這本書的話題顯得“小微”:飲食(五穀、肉食與蔬果)、逸興(品茗、飲酒與抽菸)、姿態(形體、感覺與時尚)、娛樂(運動、遊戲與休閒)、遊逸(交通、旅行與遊樂)、身份(文人、女性與兒童)、時間(假日、歲時與節慶)、空間(自然、鄉村與城市)……書中主要歸納的8個主題,織成一支多彩的萬花筒,使讀者恍惚間有穿越之感,彷彿漫步在一個個平淡中透著優雅閒適的時代,感受著那熱氣騰騰又妙趣橫生的市井生活。
正如作者坦言:對日常生活的關注,並非是對宏大主題的排斥和迴避,而是觀察歷史視角的轉換,在政治、經濟、軍事、制度等之外,我們還能看到古人的衣食住行、喜怒哀樂,他們的經驗、情感、交往、休閒等。這些便是歷史的底色和背景音。
體味古人閒雅的生活趣味
梁啟超在《學問之趣味》中說:“凡人必常常生活於趣味之中,生活才有價值。”從《古人的生活世界》這本書中,我們不僅瞭解到不少的古代生活小常識,勾勒出古人日常生活的大體輪廓,還可以明顯感受到古人在瑣屑平凡之事中享受到的樂趣,以及追求的生活趣味。也正是因為有了這份樂趣和趣味,日復一日的俗世生活才不至於徹底地冗長無聊,而是自覺或不自覺地進行著生活的藝術化,在“形而下”中升騰著“形而上”。
民以食為天,生活還得從吃開啟。本書第一章就介紹古人的日常飲食。在古代社會有限的條件下,中國人善於從食物中找到滋味和快樂。
比如,蘿蔔、食鹽、米飯,這恐怕是再平常甚至略顯寒酸的一個“組合”了,可古人曾將其名為“三白”,頗有些苦中作樂的感覺。有一次,蘇軾對好朋友講起自己當年應考時的經歷,與弟弟蘇轍每天都享用“三白”,覺得“食之甚美,不復信世間有八珍也”。朋友不解其意,蘇東坡回答:“一撮鹽,一碟生蘿蔔,一碗飯,乃三白也。”朋友聽後哈哈大笑。後來有一天,蘇軾收到這位朋友送來的請柬,邀他同吃“皛飯”。蘇軾到了朋友家一看,發現飯桌上只有一碟鹽、一碟蘿蔔、一碗白米飯,這才恍然大悟。陸游在《園中晚飯示兒子》中寫道:“盤餐莫恨無兼味,自繞荒畦摘芥菘。”這不正是一份平淡飲食之樂嗎?
無肉不歡。清人袁枚在《隨園食單》中提到“紅煨肉”的做法:“或用甜醬,或用秋油,或竟不用秋油、甜醬。每肉一斤,用鹽三錢,純酒煨之。亦有用水者,但須熬幹水氣。三種治法皆紅如琥珀,不可加糖炒色。早起鍋則黃,當可則紅,過遲紅色變紫,而精肉轉硬。”這樣近乎手把手的教學,簡直讓人不禁想象:如果袁枚生活在今天,一定會是位網路平臺的廚藝名主播。烹飪中對火候的把握,既是一種樸素經驗的傳承,也寄託著中國人對食物色、香、味獨到的理解和情趣追求。於是,日常生活中普普通通的做菜過程也變得有些藝術化了。
探尋中國人生活的文化內涵
寫社會生活史,最容易掉進碎片化的陷阱。我們品讀歷史,畢竟不是為了滿足窺私慾,為了充當茶餘飯後的談資。俗世人生的點滴故事,畢竟不等於“歷史”本身,或者說,故事的加和,並不自動生成“歷史”。“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既然成為歷史,就一定有它的邏輯。
所幸,這本書不僅“吃喝玩樂”面面俱到,而且有一條主線,那就是作者所說的“閒雅”。在作者看來,“閒雅”之“閒”,並非單純時間上的充裕,更多的是一種生活境界和精神境界。“我更願意用‘閒雅’來指代一種雅緻的生活理想和閒適的生活態度,以及其背後包含的文化內涵和精神境界。”
閒雅是什麼?我讀出的味道,就是一種積極入世、樂在其中的文化和社會心理。比如,在介紹四季與古人的生活時,作者引證了幾首詩詞,很有代表性。“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清明節本該是悲切淒涼的氛圍,可元代戴表元《壬午清明》詩有句曰:“節序愁中都忘卻,見人插柳是清明。登陴戍出吹彈樂,上冢船歸語笑聲。”寫的是忘卻愁緒,歡笑而歸。寒食節也類似,唐代韋應物《寒食》詩有句曰:“晴明寒食好,春園百卉開。彩繩拂花去,輕球度閣來。”也許是趕上了春季的萬物萌發,人們循著季節的脈搏跳動而踏青遊玩,悲傷的氛圍逐漸淡化,輕鬆歡快的氣氛隨之生髮。再如端午節,宋人高承所著《事物紀原》引述他說曰:“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羅江,楚人哀之。每至此日,以竹筒貯米,投水祭之。”原本也是表達哀傷、紀念忠烈的日子,但後來逐漸成為龍舟競渡、歡快遊玩的節日。
對此,早就有學者提出過“樂感文化”的概念,大概歸結為對待人生、生活的積極進取精神,一種實用理性。哲學學者郭齊勇這樣解讀:這樣的一種存在方式不僅使我們的生命充滿喜樂,讓我們的生活充滿感恩和樂觀豁達,而且向我們揭示了中國文化的一種深層精神:樂感文化。
“心潔偏愛菜根香,何須珍饈佐飛觴。人間自有清白在,莫道世俗少芬芳。”從白菜開篇,我想正好以這首詩作結,說的還是白菜。這番品味白菜的日常生活,其境界往往超出吃白菜本身,折射出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刻內涵。(史冬柏)
來源: 遼寧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