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老師在班級裡核查個人資訊時,發現了晏華的小秘密。
“晏華,原來你是外國的國籍呀。”聽到老師的話,周圍的同學都露出驚訝的神情,好奇地問他:“你是外國人嗎?”有的同學直接問他:“你的爸爸是外國人,還是媽媽是外國人?”小時候的晏華反覆解釋:“我的爸爸媽媽都是中國人,只是因為我在外國出生,才變成外籍。”
有時,周遭的同學會做出取笑或者戲弄的舉動。面對小朋友的惡意,晏華長大之後才有了自己的理解:“小時候大家都不懂事,多多少少會無意識地排斥不同於自己的‘異類’。也許是因為我本身就不是他們認知中外國人的樣子,披著外國人的身份會顯得像是‘假冒’。”
晏華的父母都是中國人,但是因為他在秘魯出生,所以他的身份根據出生地入了秘魯國籍。無論是一半海水、一半沙漠的自然奇觀,還是充滿印加時代風情的古城建築,他對於秘魯這個國家的印象大部分來自於網際網路上的資訊介紹。在這個兩歲多就離開那片土地的孩子腦海中,這個國家並沒有留下太多記憶的烙印。
“有時候我會翻看以前父母在秘魯給我拍的照片。”照片中的娃娃會露出獨屬於孩子的那份純真和燦爛。人在三歲以前的記憶都是模糊甚至是空白的,就像是被偷走的時間,只有陌生的照片提醒著一切發生過的事實。
晏華回憶起小時候的他曾因為調皮跑到馬路上,不小心被一輛車碾到。“有些印象我說不好是夢裡見到的還是真實存在的,”他指了指腳上的疤痕,“如果不是它的存在提醒我這是一場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故,我可能會把這段記憶當成是一段小時候做過的噩夢。”
與很多人的刻板印象不同,晏華很少會出現中文夾雜英文的說話方式。“TVB看多了吧,”晏華抿了抿嘴,“畢竟‘浸鹹水’的經歷已經是發生在很早之前了。”晏華曾經在澳洲的語言學校學習,後來轉去公立學校上四年級,不過沒讀完就回到國內接受義務教育。
得益於在外國的上學經歷,他的英語成績一直不錯,在當時全民學英語的瘋狂氛圍中,他受到了不少同學的羨慕。
不過上高中的時候,他對英語學習開始感到吃力,“後來還是揮霍了自己的先機,沒有好好聽課,總覺得自己會跟得上。”
外籍身份像一頂荊棘做的皇冠,一方面帶給他與眾不同的目光,一方面也給他的生活帶來不便。
晏華去考駕駛科目的時候,接手的考官對於他掏出的綠卡顯然有些不解和無措。他解釋,他是外國人,這個證件是外國人永久居留證,之前填報資訊也是用的這個證件。
“他不懂得要怎麼處理。”晏華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有些生氣。“那條‘蛋散’讓我手寫一份證明材料,他覺得我的態度不認真就奚落我,嫌我只寫那麼少內容應付,覺得我自以為很‘矜貴’。”(注:蛋散,粵語中指無用或沒出息的人。)
2016年,晏華的父母透過託關係得知晏華和其弟弟的情況是可以申請加入中國國籍的,於是開始著手整理需要的材料。爺爺奶奶都是老一輩的中國人,他們懇切地希望自己的子孫能夠回到這片故土紮根。過年的時候大家圍著一桌嘮叨,奶奶拉著晏華和弟弟到身邊,悄悄叮囑他們:“你們現在大個仔了,要聽父母話,不要惹父母生氣;要早點入中國國籍,無論到哪裡始終還是中國好。”
面對老人家的心願,晏華始終理解,“未來的路沒有人可以說得準,但我是打算在中國生活下去的。”父母都是中國公民,晏華一直跟隨著他們生活,所經歷的一切都讓這個決定顯得理所當然。辦理申請手續簽字、按手印的時候,晏華的心情很平靜,與在學校遞交作業沒有什麼不同。
父母一直在張羅著他的入籍事宜,但是申請入籍的步驟瑣碎且困難。國家在對待這方面的工作十分嚴苛,晏華的申請很快便遇到了阻滯。“申請提交了但是遲遲沒有答覆”。也許是因為晏華家人的反覆詢問,接手處理的警官稍微顯得不耐煩:“我們不光只接收你們的申請,還有其他人的。雖然像你們這一類的申請不多,但是都要先統一收集好才能提交到上級,然後一層層審批下來,沒有這麼快的。”
網上有很多關於申請加入中國國籍的問題和討論,有的陰陽怪氣,也有的如實道出申請經歷給需要的人參考。有人說過,只要符合條件就可以申請,普通人申請不會像謠傳那般徒勞無功,多點耐心,照著程式走即可。
“我們做好了心理準備。”
在中國,拿著外國護照和綠卡遠沒有使用身份證來得方便。
2018年晏華讀大三,正是要找實習的時候。許多始料未及的事情擺在了晏華面前。在外實習需要租房落腳,他花了很長時間挑選才看中了某處交通位置還不錯的公寓。
他拉著朋友一起去參觀,公寓的小姐姐很熱情地向他推銷,不斷介紹這裡的配套設施是多麼完善:每層都配備廚房可以自己做菜,樓下一層就是休閒區和健身房;房間的面積不大但勝在實用,室內設計也還不錯。晏華推開窗戶,陽光照亮了淡黃的牆壁。
晏華有點心動,就在樓下瀏覽合同,瞭解租房的事宜。他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他不是中國國籍、沒有身份證的事,詢問用護照和綠卡可不可以租房。員工的笑容有那麼一瞬間僵住了,隨後就面帶歉意地表示這裡暫不接受外賓辦理租房的服務。她提出如果晏華的朋友是中國居民,可以讓他的朋友用身份證來簽訂合同,晏華以合租的方式在公寓居住,自行協商租金。晏華看了一眼在門邊等待的朋友,禮貌性地搖了搖頭,離開了公寓。
現在很多大學生都會選擇跳過中介直接在社交平臺上交換租房的需求和資訊,這方面晏華也有了解過。但由於業主出租房屋給外籍人士需要額外辦理備案,很多在社交平臺上釋出資訊的房源業主都會因怕麻煩而拒絕外籍人士。“有時候我也忘記提前跟他們說,看房的時候對方沒想到我會是外籍人士。”
後來晏華在一家房地產公司找到實習工作,公司可以提供員工宿舍入住。“大公司處理這方面的登記和申請有經驗,按照要求走完流程就好了,不費神。”晏華拖著重重的行李箱走進自己的宿舍,睡覺的地方是統一的上床下桌,牆壁刷得雪白。白色的牆壁容易髒,但是看著特別普通真實。
晏華喜愛打遊戲,但是很多賬號註冊時需要繫結身份證資訊。未加入中國國籍前就連玩遊戲都不太方便。“很多網頁都是預設16位身份證號碼,我填完後它提醒我號碼不正確,我砸手機的心都有了。”遇到這種情況,他只能找人工客服來解決。
在此之前,汽運系統不是很完善的時候,同學們都直接用身份證登記手機購票,而他需要拿著護照或者綠卡到視窗購票。有一次,窗口裡的售票員不懂得怎麼處理,他拼命解釋自己的情況,後面的人都清楚地聽到了他們爭執的內容,晏華感覺自己身後都是不耐煩的目光。
後來,怕麻煩的他會選擇搭乘一些不用實名的大巴。
2017年,新版的外國人永久居留身份證啟用,可以在辦理金融、教育、醫療、交通、住宿、通訊、工作、稅收和社會保障、財產登記、訴訟等事務時單獨使用。“以前舊版的居留身份證就像一張紙質的證明,不能像中華人民共和國居民身份證那樣在出行、辦理業務等方面用得上。2017版的就像你們的身份證,通行方便了很多。”不過因為那時晏華已經在辦理入籍,這條好訊息算是與他無緣了。
“聽起來像是為了生活方便才去申請中國國籍是不是?”晏華笑了笑。
父母一直密切關注著晏華重新加入中國國籍的進度。事實上,“重新”這個詞有所欠妥,因為晏華一出生就是秘魯國籍。但是由於家人親戚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他的身上已經被默認了某種中國基因的存在,現在是為了把某次小小的意外重新糾正。
入籍需要證明晏華跟父母的血緣關係,他第一次跟著父母去做親子鑑定。“我們對親子鑑定的印象都被電視劇的狗血情節搞壞了。”晏華坐在冰冷的等候椅,看著周圍等待做親子鑑定的形形色色的人,想著他們是帶著怎樣的故事在這裡等待。“我不一樣,我就是來走程式的。”
“家裡的其他親戚還有朋友都勸說我父母,說今時的中國不同往日,國力強盛,發展前景好,我早點加入中國國籍對於我自己的發展也會有很大幫助。”不過晏華的父母一方面希望他儘快加入中國國籍,另外一方面希望他努力學習,尤其是英語,以後可以出國唸書、工作,然後可以申請和他們一起到國外。
一方面希望身份認同感得到歸宿,一方面仍渴望外面世界的精彩。
晏華很久沒有說話。“那是父母的想法。”
作為一個長期生活在中國的人,很多情況下晏華早已被預設是中國人,拿著一本外國護照難免會有些心理不適。
事實上,他不喜歡被約束,他想要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去生活。
2018年,晏華的入籍申請獲批。他開始著手辦理退原國籍的手續。在真正的入籍前,原有的護照和外國人永久居留證作廢,取而代之的是臨時的身份證。護照被領事館收回去時,晏華跟某種陪伴至今的東西進行了告別。
在別人看來,他的生活沒發生過變化,但對於他而言,這一時刻意味著他離開了舊的身份。那個對於他而言,早已變得陌生的“世界不雨城”,徹底斷了與他的聯絡。
那個又長又複雜,念著還有些拗口的外文名字不會再出現在正式場合中,取而代之的,是方方正正的漢字。
在退掉外國國籍和正式拿到中國的身份證之間,他有一段“空白期”。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晏華一直待在家裡。恰逢這段時間是他們面臨畢業的前夕,晏華的朋友圈裡大家都在分享找到實習的歡喜或者寫著工作奮鬥的勉勵。
“畢竟情況特殊,短暫地放棄一些外出或娛樂的機會可以理解,”晏華若有所思,“周圍的同學都開始找實習工作,但我倒也沒有因此感受到太大的壓力,可能是我比較佛系,家裡蹲還蠻舒服的。”晏華覺得,以後工作的時間很長,也不著急於這一時。
晏華以這個為藉口暫時躲避了畢業即失業的焦慮。他一覺睡到自然醒,清理自己一直屯著沒看的動畫番劇,隨心所欲地玩著喜歡的遊戲。“其實我也想趁著這段空閒專心打磨一下我的作品集。”只要世上存在比較,就會有焦慮產生。當意識到自己與整個世界的步伐與眾不同的時候,很少有人能沉得住氣當閒雲野鶴。沒有人真的甘願落在別人尾後。
“有時候我也會羨慕仍舊有著護照和綠卡的人,這樣他們出國旅行的時候能夠免去許多簽證的麻煩。”晏華一直計劃著想要去歐美、拉美等國家去看看。“有機會的話我想回去秘魯。”他意識到,這個自幼時便離開的地方也許值得他重新認識。“有點好奇,希望瞭解之前父母在這裡的經歷。”
不過在此之前他更想在國內來一次自駕遊,比如去一趟雲南。
“以前還是外籍的時候,別人會好奇我對中國的看法,但朋友之間這種問題直接說出來未免也太尷尬了。”曾經身份的雙重性不是他的選擇,但對於他的生活、他的思考確實造成了影響。
體面的回答很容易,但內裡複雜的情緒卻很難表達。
“如果無關立場或者原則性問題,我更希望表達一種無國界者的態度。”
注:文中晏華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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