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粟先生如此回憶當年潘玉良考進上海美專的風波:
潘玉良的成績在新生中排名第一,但教務主任拒絕讓她入學,他明確說:“這樣一個青樓出身的女子,一定會砸了我們學校的招牌。”
劉海粟知道後,在錄取榜上親自寫上了“潘玉良”的名字。
不久,學校裡一位富家小姐在得知潘玉良的出身之後鬧著要退學,原因是“不屑與娼同校”。
一天,潘玉良和新生們前往杭州寫生。到了晚上,師生在西子湖畔開遊藝會,有人提議潘玉良唱一段京劇。
也好,娼妓也罷,在這些清高的學生眼裡,不過是市井的下等人。
潘玉良看著身邊起鬨的同學們,她早已不是青樓女子了,但這些人偏要揭她的傷疤,在眾目睽睽之下,讓她繼續做取悅別人的工具。
潘玉良猶豫了很久,最後唱了一段《李陵碑》。她的歌聲太淒涼了,師生們都聽呆了,他們這才知道,潘玉良的心中是有多苦。
藝術是象牙之塔,是陽春白雪,怎容風塵女子玷汙?這是潘玉良習畫生涯之中聽到的最多諷刺。無論她多麼出名,那種自卑感、屈辱感始終揮之不去。
在中國近代史上,接受過高等美術教育的女畫家屈指可數,方君璧、關紫蘭、蔡威廉、丘堤與孫多慈都出身於名門望族、書香門第,唯有潘玉良出身貧苦,一生波折,但她卻是“民國六大新女性畫家”之中最有名望的一位。
潘玉良原名張玉良,江蘇揚州人。1歲喪父,8歲喪母,小小年紀孤苦伶仃,被舅舅收養。14歲這年,張玉良被舅舅哄騙著說去蕪湖學點東西,沒想到貪財的舅舅將她賣進了一座妓院之中。
因為年紀還小,張玉良剛開始只能做一些打雜跑腿的事情。她每天都在找尋機會逃跑,逃了十幾次都被逮了回來,每次都是一頓毒打。她也想到毀容或者上吊,但都被攔了下來。像張玉良這樣出身貧苦的剛烈姑娘何其之多,沒有人願意多花時間去了解她們的無奈和痛楚,命如浮萍,如果不是註定的奇遇,她最終只會成為煙花柳巷的一道嘆息。
對買主來說,張玉良价值可期,不過十五六歲,已經因為脫俗的氣質芳名遠播。
終於有一天,她被當做賄賂的工具被當地官員選中。彼時潘贊化剛剛來蕪湖上任海關監督,當地政府和工商各界為他舉行了盛宴,其目的不言而喻:希望潘贊化能對他們高抬貴手,減免相關費用。
張玉良的登場就是一場灰暗交易的高潮,她為這些衣冠楚楚的男人們彈琴、唱曲助興,只不過這一次是個大人物,她略有些緊張。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去……”張玉良如此唱著。
悲悲切切的曲子,讓潘贊化心中一動,對張玉良產生了惻隱之心,眼中流露出欣賞和悲傷。
商會會長馬上湊上前對潘贊化說:“玉良姑娘賣藝不賣身,現在還是個雛呢!”潘贊化自然懂他話中用意,但也只是淡漠地“哦”了一聲。
這天夜裡,潘贊化剛剛準備睡下,僕人告訴他商會會長將一個漂亮的姑娘送了過來。潘贊化不耐煩道:“我睡了,叫她回去!”
許是突然想到張玉良淒涼的歌聲,潘贊化又叫回了僕人,讓他給張玉良帶話,說明天請她一同看看風景。
潘贊化是怕張玉良回去不好交代,張玉良回去後徹夜未眠,她不知潘贊化心中到底在想什麼,但她無權拒絕,第二天一早就梳妝打扮好,等潘贊化接她出遊。
張玉良全程就像是木頭人一樣跟在潘贊化的身後,潘贊化耐心和她講解風景名勝,張玉良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尊重。
張玉良短短十幾年的生命中,看到了親情的薄涼,也看到了男男女女在情場上的虛偽和做作,她從沒見過潘贊化這樣的真誠之人。她鼓起勇氣,冒險對潘贊化說:“商會會長和乾媽他們,想要把我當作魚食,釣潘大人上鉤。你若留下我,他們就跟你額討價還價,給他們的貨物過關,否則就以你狎妓不務正業,敗壞你的名聲。”
張玉良說出了實情,回去之後一定難逃責罰,潘贊化將她留在家中,把床讓給了張玉良,自己則打了個地鋪睡。
張玉良就這樣死心塌地跟著潘贊化,更是將自己改為“潘”姓。
潘玉良的人生就此改寫,潘贊化幫助她贖身,還給她找了家庭教師教她讀書寫字。潘贊化發現了潘玉良在繪畫上的天賦,專程找來上海美專教授洪野來教她。
開明通達的潘贊化對潘玉良有再造之恩,但曾淪落青樓的陰影從來沒有遠離潘玉良。
“二次革命”失敗後,柏文蔚被袁世凱趕下了臺,潘贊化只得解職前往上海。不過,偏有那麼一些人說潘贊化是被潘玉良害得敗壞了名聲,不得不主動辭官。眾人不問青紅皂白向潘玉良潑髒水,潘贊化從未介意過這些。
人人都說潘贊化被女色衝昏了頭,其實人們對於潘玉良是否是一個“美人”爭議頗多。周小燕聽說鞏俐要出演潘玉良之時感到很驚訝,她曾在法國見過潘玉良,那時候“潘玉良很胖,五官都擠在一起,很難看”。潘玉良能讓潘贊化驚鴻一瞥,曲子唱得驚豔是一方面,長相一定不落俗,但為何潘玉良此後竟如此不修邊幅?
唯一的解釋就是她厭惡為討好男人而梳妝打扮,也憎恨流言諷刺潘贊化沉溺於女色,潘贊化和繪畫的才華已經給她增添了許多底氣,她不需要用美貌給自己定價,當然也希望眾人看出潘贊化的大義,而非“見色起意”。
潘玉良前往上海美專唸書也是在潘贊化的竭力支援之下,上海美專是今天南京美術學院的前身,1913年它以函授的形式招收了第一名女學生,1920年正式招收女生,男女同校,在當時可謂開教育之先河。
但即便是這樣一座打著“有教無類”招牌的名校,對潘玉良的身世背景依舊頗多顧慮。
1920年9月《申報》刊登了美專錄取新生的名單,11個女生之中有一個“潘世秀”的名字,是潘玉良的化名。而因為學生接連鬧事不願與“妓女”同校,潘玉良被迫於一年後退學。
圖|1924年,潘玉良考上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校註冊時用的照片
唯一幸運的是潘玉良後來考取了公費的名額,躋身第一批留法學生之中。這一批庚子賠款留學生有150名,女生僅13名,其中有一名安徽的才女蘇雪林,後來成了潘玉良一生的摯友。
根據潘玉良舊時同窗回憶:潘玉良性格豪放,說話大嗓門,能喝酒,會划拳,乾脆痛快,很講義氣,在當時是屬於思想解放的那一類人。
在漫長的海上旅途之中,潘玉良經常買水果和大家同享,同行的人都很喜歡她。但很快,傳聞就在同學們之間傳開,出身名門的那些閨秀竟然在私下裡商議,到了里昂之後,一定要集體抗議,拒絕潘玉良入住海外學員的女生宿舍之中。蘇雪林聽說後為潘玉良打抱不平,讓她們乘早打消這種想法。
在法國的那段期間,潘玉良是留學生之中最為刻苦的一位。因為近乎文盲的知識儲備,她的學習過程異常艱苦,蘇雪林說她下的都是“笨功夫”。
在里昂國立藝術學校,她的課餘時間都在繪畫,租了石膏人體模型在練習,整天坐在屋子裡面,嘴中一直在背誦著人體比例口訣。那時候的潘玉良打一個草稿都要花好幾天,一定要弄到一點都沒有差錯才罷手。
有一天,潘玉良在校園裡寫生一幅《晨曦之中的菊花》,她堅持在清晨去畫,每天只能畫一點,幾天後才能完成。她生怕菊花在她還沒有畫完就凋謝了,半夜起來給菊花噴水,就為了那一剎那的美。
這樣優秀的潘玉良屢屢被名師看上,先後進入里昂國立美術專門學校、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校、羅馬皇家美術學院深造,和徐悲鴻是同學。
因為官費時斷時續,留學生過得很清苦,不少人忍受不了提前回國,而潘玉良在此時選擇孤身一人前往義大利,開始學習雕塑。
7年海外求學,潘玉良已經今非昔比,她的作品在羅馬國際藝術展覽會上榮獲金獎,成為羅馬皇家美院第一位中國畢業生。
潘玉良的藝術才華,來自於對世俗和命運的不屈服,她的造詣能最終得到世界的公認。潘玉良的一生真正說明了,身份和金錢帶來的歡愉是短暫的,永恆的只向慾望和偏見對抗的不屈和勇敢。
回國後的潘玉良再次踏入了上海美專,從前這所容不下她的學校,現在力邀她回來當西洋畫系的主任。徐悲鴻在南京主持國立中央大學藝術系,也邀請潘玉良分擔西畫課,她就在上海和南京之間來往授課。
1928年,潘玉良在上海舉辦個展,她是中國第一個辦畫展的女西畫家。諸多記者報道,讓這場畫展盛況空前,在現場觀看的人們堵成一片,畫展印的小冊子開始是免費索取的,因為要的人實在太多,只能緊急加印。
業界對她的作品也是一致褒揚,畫展上有一幅牧神的油畫,當場就有人提出用800塊大洋買下,潘玉良拒絕出售。
1935年,潘玉良即將舉辦一場大規模的個人展覽。徐悲鴻因為行程衝突不能當天前往,他就在開幕前一天深夜趕到展地,因為找不到勤務員開門,只得從書架地下鑽進去。
徐悲鴻對潘玉良的評價頗高:“真藝沒落,吾道式微,乃欲求其人而振之,士大夫無得,而得巾幗英雄潘玉良夫人。”
而根據沈沛霖的回憶,潘玉良是如此評價徐悲鴻的:“悲鴻,人很刻苦,但天資差些。”
在藝術上,潘玉良一直遵從本心,從不說一句違心的話,她批判過一些同行“話多畫少,脫離現實”,也罵過自己任職的學校國立中央大學“遏制學生髮展個性”,建議學生去報考更加自由杭州藝專。
原本同事們對她無所畏懼的言行頗多成見,潘玉良在上海美專任教沒多久就被劉海粟解聘。
蘇雪林95歲時接受採訪透露,潘玉良被解聘的原因,就是因為她說了一句“公狗比男人好”的戲言。男同事們立刻炸了鍋,認定她因為過去青樓的過往而仇視男人,所有人一同發難,逼迫劉海粟辭退潘玉良。
潘玉良天真地認為,她多年辛苦獲得的藝術成就,已經足以讓別人忘記她卑微的身世,可她依舊被現實弄得傷痕累累。
1946年,巴黎國立美術學院大畫廊舉辦的‘中國留法藝術學會會員作品展’展覽現場,多幅潘的畫吸引了觀眾欣賞
潘玉良在事業巔峰期再一次選擇前往法國,原因眾說紛紜。有人說是因為在畫展上,她的一幅畫上被貼上了“妓女對嫖客的讚歌”這樣的標籤;也有人說,是潘贊化的正室方善餘逼迫她行小妾之禮。
潘玉良是一個在逆境之中成長出來的藝術天才,她能咬緊牙關度過艱難的7年海外求學生涯,絕不會因為一張不知誰貼的字條而左右自己的選擇。
至於方善餘和潘玉良之間的關係,根據潘家的兒媳回憶,兩位夫人關係融洽,1919年潘玉良因為不能生育非常自責,瞞著潘贊化以他的名義給方善餘寫了一封信,希望方善餘來上海同住,自己則主動搬離。
方善餘來到上海後不久就懷孕了,生下了潘贊化的長子潘牟。潘玉良很愛潘牟,一直將他帶在身邊,一次潘牟生病,潘玉良提心吊膽在孩子身邊守了整整8天。潘玉良曾經有一幅作品《我的家庭》,描繪自己在繪畫時,潘贊化和潘牟在一旁觀看著,一家人其樂融融。
潘玉良這次前往巴黎絕非慪氣,根據潘玉良密友周麗華之侄於洪回憶,當年蔣介石發起了“新生活運動”,搞起了封建禮儀習俗的大回潮,扼殺“五四運動”以來的新文化運動,對於左聯進行圍剿,潘玉良就在此時辭去了中大教授,前往法國參加巴黎世界博覽會,此次博覽會會舉行一場以女性藝術家為主題的展覽。她也計劃在歐洲遊歷2年,繼續磨礪自己的畫技。
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去再難和潘贊化相見。
1939年,巴黎淪陷後,潘玉良的畫室被強行徵用,潘玉良近十年時間無法和國內的親朋聯絡。
解放後,潘玉良和家人恢復通訊,潘贊化在信中親暱地喊她“玉妹”,潘牟在信中喚她“親愛的吾媽”,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潘牟都會詳細說給潘玉良聽。
潘玉良屢屢表達想要回國的願望,潘贊化也勸她趕緊回國。但潘玉良的畫作已經被法國政府認定為重要文化資產,非經正式申請不能出境,潘贊化只能勸她等候法國和新中國建立正式邦交。
圖|1949年於潘玉良個展,右一方君璧,右三李香蘭,右四潘玉良
1949年,潘贊化的孫子誕生了,潘贊化為他起名為潘忠共。潘忠共的弟弟潘忠玉生於1955年,名字是由潘玉良起的,她將自己名字裡的一個字送給了小孫子。
潘忠共的孩子出生後,潘玉良寫信給孫子,給孩子起了名字叫“新亞”,意為中國必將屹立於新亞洲。
潘玉良堅持自己的原則,不入外國國籍,不戀愛,不與任何畫商籤合同,即便生活潦倒,她都堅持創作的獨立人格。
她在破舊的畫室裡面作畫,廁所和臥室就隔了一塊布。因為沒有正式的工作,只能靠政府的救濟金度日,日子過得非常艱辛,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堅持每月給家中寄去10美金。
附近一家中餐館老闆王守義很欣賞潘玉良的才華,也對她心生愛慕,盡其所能幫助她、接近她。
潘玉良感恩這場患難之交,但對於王守義的愛慕,她無法回應,她的心中始終只有潘贊化一個人。
潘玉良開始刻意與王守義保持距離,王守義為了繼續幫助潘玉良,請一個朋友假冒畫商,上門找潘玉良訂購畫作,並且邀請她住進了專門配備畫室的公寓之中。潘玉良的家中開始有了木炭、麵包和咖啡,王守義還藉由別人的名義送她去凱旋門和塞納河邊寫生,舉辦了數次畫展。因為王守義,潘玉良的餘生才不至於潦倒至死。
一直到1945年,潘玉良才得知這些年的一切都是王守義找人做的。
1959年潘贊化逝世前夕,潘玉良給他寄去了一封信,裡面有一張她頗為滿意的戴墨鏡的照片。她在照片後寫道:“贊兄!你的意中人的心時刻在你身邊!”
小小的信件漂洋過海,不知潘贊化到底有沒有看見。
潘贊化帶著22年的思念離開了人世,這些年他給潘玉良的信中,他寫了近百首詩。
當潘玉良得知丈夫去世之時已經是1960年,她痛哭失聲,此後很少再提起畫筆,因為痛失一生摯愛,她真正感到了人生的孤獨,一顆心瞬間蒼老。
潘家的第三代沒有一個人見過潘玉良,不過他們和潘玉良的感情很深,就連最小的孫子都給潘玉良寫過信,潘玉良無論身體好壞,都會立刻給家人回信,她說:“寫一次家信,令我要哭幾回呢!”
1977年潘玉良彌留之際,叮囑王守義將來有機會回國,一定要將當初她和潘贊化結婚之時的項鍊和潘贊化當年送給她的一塊銀殼表,全部歸還給潘贊化的後人。
潘玉良去世之後,王守義傾盡所有,以十萬法郎在蒙帕那斯公墓租下為期一百年的一塊墓地,為潘玉良舉行了隆重的葬禮。
當時法國政府是禁止潘玉良的畫出境的,年過八旬的王守義兩次回中國,四處奔走,就為完成潘玉良最後的遺願,將潘玉良的一幅自畫像、七大箱遺物和兩千多幅作品,全部歸還給潘家後人,其中一大部分都捐獻給了祖國。
潘玉良的愛終是跨越了時間和空間,回到了潘贊化的身邊,她的靈魂也隨著她的畫回到了溫暖的故土。
完成了這些,王守義一下子病倒了,被查出了癌症晚期。他去世之後,家人將他埋葬在潘玉良的墓穴旁,但墓碑上並沒有刻著王守義的名字。
2005年,潘玉良《自畫像》以1021.8萬元人民幣的天價成交;2012年,她的《浴後四美姿》又以113.732萬美元的高價成交。人們習慣稱潘玉良為傳奇畫家,而每每說到這“傳奇”之處,一定會說她從一個青樓女子到世界藝術家的驚人轉變,此話多少有些調侃、不敬的意味。
世間愛情,被色相、被財富、被名譽遮眼的太多太多,到頭來空留下蹉跎和悔恨。潘玉良受身世牽連,人們喜歡翻出她的過往,嫉妒她的才華,看輕她的出身。她逝世多年後的一場畫展上,某高校教授還在宣稱:她是以人體畫來宣洩人生,這是她妓女生活的反映。在當代都有學者如此惡言相向,何況當年民風保守之時,可偏有人願意和她逆流而上,視她如珍寶。
潘玉良一生最大的奇蹟不在於她從青樓的泥潭之中爬出來,用了幾十年去完成了一項平常人達不到的藝術成就,以證明青樓女子也是值得尊重的。其實像她這般堅韌到執著的性格,即便不畫畫,只要抓住機會,她都能在一方領域做成強者。
潘玉良的奇蹟,在於遇到了兩個世間難尋的好男人,從此面對世俗無恐懼,面對過去無羞愧,面對未來無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