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來運轉的外鄉人
馬略,公元前157年出生,嚴格意義上來說,他不能算是一個羅馬人,因為他的家鄉義大利中部小城阿庇努姆(Arpinum)直到公元前188年才獲得了羅馬公民大會的投票權,而當地居民要真正能夠參與選舉更要等到馬略大權獨攬後的公元前90年。所以羅馬著名演說家西塞羅在談及自己的同鄉馬略之時,時常會並不諱言地稱之為“拯救了羅馬的外鄉人”。馬略的赫赫戰功:羅馬軍團如何實現職業化?
馬略的家族也不顯赫,儘管一些羅馬史學家稱其為自耕農的說法已被證實是刻意的貶損,但一個邊遠小鎮的富家翁即便能夠買下“騎士”的榮譽頭銜,在羅馬權貴眼中也仍不過是一個寂寂無聞的小人物。因此,成年之後的馬略只能選擇投身行伍。
公元前134年,馬略加入了執政官小西庇阿的軍隊,參與了羅馬對努曼西亞的圍攻。如果其的確如後世傳聞的那般很快便得到了小西庇阿的器重,那麼馬略很可能在這場戰事之中,見過作為客將前來助戰的朱古達,只是當時的朱古達已是位高權重的努米底亞遠征軍統帥,而馬略還只是一箇中下級軍官,兩人之間並無太多交集。
努曼西亞陷落之後,馬略憑藉著軍功和人脈來到羅馬發展,並一度被梅特魯斯家族收為門客,但在幾次地方選舉中,馬略都因為根基尚淺而落敗。即便在公元前117年僥倖當選市政官,他也很快便被控貪婪腐敗而名聲掃地。無奈之下,馬略被迫遠走西班牙,再度幹起了刀頭舔血的營生。
公元前113年,在掃蕩西班牙銀礦周邊部落的血腥戰事中積累了鉅額財富的馬略回到了羅馬,並在3年後迎娶了一位名為茱莉婭·愷撒(Julia Caesar)的貴族女子。有史學家指出,茱莉婭·愷撒此前可能還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是帶著兩個兒子下嫁給馬略的。但不管怎樣,這段婚姻為馬略躋身羅馬貴族圈鋪平了道路。
當然,馬略的婚後生活是否幸福世人不得而知,但曾經與之分道揚鑣的梅特魯斯家族很快便再度向馬略伸出了橄欖枝卻是不爭的事實。當然,梅特魯斯看重的也不僅僅是馬略水漲船高的政治地位,而是此番遠征努米底亞,羅馬需要招募大量來自拉丁同盟的輔助兵員,而來自外鄉且在西班牙征戰多年的馬略恰恰具備著出身和履歷方面的雙重優勢。
馬略頭像,公元前 1 世紀,高 40 釐米,現藏英國阿什莫林博物館
梅特魯斯抵達北非之後,為了應對努米底亞騎兵來去如風的襲擾戰術,採取了步步為營的戰略。孰料,朱古達竟主動派遣使者前來請降。梅特魯斯權衡再三之後,決定做兩手準備,由其親率一隊輕裝步卒先行出發,而馬略則統領大軍尾隨接應。
果然,在梅特魯斯所部抵達穆圖爾河流域時,朱古達趁羅馬軍隊補充飲水之際發動突襲。面對從河岸邊的低矮丘陵中衝出的努米底亞騎兵,梅特魯斯部隊迅速被衝散,雙方旋即陷入一場混戰。然而,關鍵時刻受命指揮步兵和戰象突襲羅馬軍隊營地的努米底亞將領卻行動遲緩,更因在黑暗中迷失道路而白白損失了近40頭戰象。而馬略卻迅速揮軍趕到了戰場,不僅成功救出梅特魯斯,更令朱古達知難而退。
穆圖爾戰役的損失對於朱古達而言,雖然談不上傷筋動骨,但卻極大地挫傷了努米底亞軍隊的鬥志,在此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朱古達都不敢與羅馬軍隊正面抗衡。為了尋求戰機,更為了削弱對手的戰爭潛力,梅特魯斯與馬略分兵劫掠努米底亞各地,而其中一個名為扎馬的城市引起了梅特魯斯極大的興趣。
儘管這座城市並非前202年大西庇阿擊敗漢尼拔的決勝之地,但相同的地名卻似乎令梅特魯斯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在一番部署之後,梅特魯斯率部對扎馬展開了圍攻,而馬略則留守營地,等待朱古達的到來。但梅特魯斯顯然高估了自己的謀劃,在羅馬軍隊大舉攻城的關鍵時刻,朱古達親率努米底亞騎兵出現在了戰場,以悍不畏死的衝擊,成功打亂了羅馬軍隊的部署。
在面對堅城仰攻不利以及朱古達所部騎兵神出鬼沒的衝擊下,梅特魯斯被迫將軍隊後撤,戰爭再度進入相持階段。而更令梅特魯斯倍受打擊的,是身為其副手的馬略竟表示自己要脫離遠征軍,回羅馬競選執政官。一個曾經處處仰人鼻息的外鄉人竟意圖染指高位,這樣的場景令出身豪門的梅特魯斯深感滑稽,而不堪忍受其奚落的馬略更憤然拂袖而去。但誰曾想兩人之間的這場不歡而散,最終竟成為馬略成功登頂的助推劑。
馬略走後,梅特魯斯在戰場上連戰連敗。馬略的支持者抓住這一有利契機,大肆放大梅特魯斯的無能和馬略在戰場上的功績,以至於當執政官選舉時,馬略已經被眾多羅馬公民視為可以迅速結束朱古達戰爭的不二人選。這些年羅馬權貴在朱古達戰爭中收受賄賂、兵敗喪師的種種表演,也讓騎士和平民階層憤恨不已,他們一改以往執政官只在少數幾個貴族家庭間傳來傳去的傳統,要選舉一個“新人”。而諷刺的是,就在馬略成功當選為前107年的執政官後不久,北非戰場上傳來了梅特魯斯已成功殲滅朱古達麾下主力的捷報。然而,朱古達本人卻逃出生天,因此身為執政官的馬略再度被派往北非。
由於梅特魯斯在卸任之前解散了很多自己招募的部隊以示抗議,馬略不得不重新打造一支屬於自己的遠征軍。而為了避免遭到羅馬豪門的掣肘,馬略果斷宣佈打破此前羅馬按階層和社群組建軍隊的慣例,而是吸引眾多城市貧苦百姓進入自己的兵營。
《迦太基廢墟中的蓋烏斯·馬略》,1807,約翰·範德林,油畫,高 220.9 釐米,寬 173.9 釐米,現藏美國舊金山美術博物館
正是憑藉著這支規模空前的新型軍隊,馬略在北非戰場上無往不利,很快便將朱古達趕得走投無路。但就在其即將大獲全勝之際,羅馬卻緊急將其召回,並交付給他一個更為棘手的任務。
和日耳曼人的首次接觸
大約在公元前120年左右,生活在日德蘭半島的辛布里人(Cimbri)開始南下。辛布里人是日耳曼人的一支,在南下過程中,他們和日耳曼人的另外兩支——條頓人(Teutons)和阿姆布昂人(Ambronen)結成聯盟,大約在公元前113年出現在羅馬的北部邊界並和羅馬人發生了武裝衝突——這可以看作羅馬文明和日耳曼的首次接觸。此後幾年,羅馬和日耳曼部落數次交手,沒有討得半點便宜。公元前105年,羅馬元老院判斷對手有大舉入侵的企圖,隨即調集了8萬大軍北上堵截。由兩位執政官和一位前執政官指揮的大軍抵達隆河之時,他們麾下的軍隊已經透過吸收各路盟軍而膨脹至12萬。
但羅馬的重拳卻揮了個空。日耳曼大軍早在共和國部隊抵達之前便返回羅訥河上游就食去了。元老院自然不允許這樣的師老無功,於是3位關係微妙的主帥驅策著各自的羅馬軍團深入蠻荒。前105年10月,最終在高盧中部里昂城南的羅訥河中游河谷,羅馬軍團與辛布里、條頓兩大日耳曼部落聯軍相遇。
此時的羅馬大軍早已遠離本土,將帥失和更令其戰線綿延180公里。在這樣的情況下,在維埃納(Vienne)城郊,腰部以麻繩相連的日耳曼步兵以瘋狂的牆式衝鋒擊潰了共和國遠征軍的先鋒。前任執政官斯考盧斯墜馬被擒,最終授首於日耳曼部族酋長的大帳之中。
可惜的是,前軍盡沒的訊息並沒有緩和剩下的兩位羅馬統帥之間的關係,儘管集中兵力成為共識,但雙方卻誰也不願先渡過羅訥河向友軍靠攏,就在連番扯皮之中,日耳曼大軍合圍了這片名為阿勞西奧(Arausio,今法國奧朗日附近)的河谷。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進攻,羅馬士兵戰死、溺斃者眾多,12個兵團徹底潰滅。但史學家中所謂“12萬大軍僅餘10人生還”“一場雙倍於坎尼的慘敗”卻未必靠譜。前者無法解釋兩位執政官的生還和免於死刑,後者則混淆了“第二次布匿戰爭”以來羅馬軍隊成分的變化。
公元前216年的坎尼戰役之中,羅馬軍團中除了4000名來自同盟城邦的騎兵之外,其餘部隊幾乎均由羅馬公民組成,因此坎尼戰役中儘管羅馬軍團並未全軍覆沒,但羅馬城內還是一片哀鴻遍野。而自布匿戰爭以來,羅馬統治的範圍和人口已經大大增加,富有的羅馬公民已經對繁重的兵役制度不堪其擾,各軍團的兵營裡都充斥著來自其他拉丁城邦的移民和貧窮的底層百姓。因此,儘管在與日耳曼諸部的交鋒中連戰皆北,損兵折將近20萬,但強大的共和國依舊談不上傷筋動骨。
阿勞西奧戰役儘管令元老院失去了近半成員,但卻並非無將可派。公元前104年,元老院召回了已在北非戰功赫赫的名將馬略,任命其重整新軍,保衛羅馬。第二次當執政官的馬略在北非與朱古達纏鬥多年,對羅馬軍團戰鬥力的直線下滑可謂洞若觀火,他深知昔日共和國軍隊的戰鬥力來源於富有的公民階層,但共和國的貧富差異已經令這一基礎不復存在,與其緣木求魚,不如順勢而為。
早在北非戰場上,馬略便一改共和國長期奉行的徵兵制為募兵制,透過向羅馬貧民提供武裝和軍餉,並規定士兵一旦入伍,必須服役滿16年,將羅馬軍隊明確為一支全部由職業軍人組成的部隊。同時馬略也徹底撕下了共和國只吸納羅馬公民從軍的遮羞布,將工兵、騎兵及遠端攻擊兵種的崗位完全“外包”給羅馬的拉丁同盟,如此一來,羅馬軍團不僅戰鬥力有所提升,兵源也便相對寬裕起來。
條頓悲歌
在馬略將自己的成功經驗由北非移植到義大利的3年多時間裡,日耳曼各部宛如一群蝗蟲般在整個西歐胡衝亂撞,辛布里人試圖翻越比利牛斯山脈進入西班牙,條頓和阿姆布昂兩大部落則準備在北高盧打出一片天地。但事實證明,無法形成合力的日耳曼諸部並非是天生的勝利者,前102年,最終四處碰壁的日耳曼大軍又回到了羅訥河流域,決定向阿爾卑斯山以南進軍。
此時日耳曼三大部族的總人口已逾60萬,若合力南下則無人有能力阻擋他們遷徙的腳步。羅馬共和國雖然經過一番休養生息、改革圖治,但面對遼闊的戰線卻不得不分兵把口。其中被認為最有可能被突破的羅訥河谷一線雖然交由馬略親自鎮守,但元老院能夠提供給他的兵力也不過6個軍團,區區4萬戰士而已。
幸運的是,日耳曼人雖然卷地而來,卻不過是為了求個溫飽,各部族之間更是缺乏協同。三大部族之中,戰鬥力最強的辛布里人沒有選擇向羅訥河谷進軍,而是取道瑞士的群山,與當地的凱爾特部落——赫爾維蒂(Helvetii)人結盟,準備循漢尼拔昔日的征途翻越阿爾卑斯山脈。條頓和阿姆布昂聯軍雖然沿著固有道路前進,但行軍縱列卻拉得很開,以至於阿姆布昂人圍攻馬略的營壘3天之後又用了6天繞路而去,條頓部落的援兵卻始終沒有出現。
面對阿姆布昂人所謂“是否有什麼口信要託我們帶給羅馬的女人們?她們很快就會投入我們的懷抱!”的挑釁,馬略充分發揮了一代名將“靜若處子、動若脫兔”的用兵之道。羅馬軍團悄無聲息地尾隨著阿姆布昂人來到了名為六水河(Aquae Sextiae,今法國埃克斯附近)的河谷,此時阿姆布昂人已然人困馬乏,馬略的大軍突然掩殺而至,極為順利地將其全部屠戮。
消滅了阿姆布昂的部落之後,馬略讓部隊就地休整。此時,西北方向的山谷裡傳來了宛如數萬頭野獸齊聲慟哭的詭異聲音,這便是日後著名的“條頓悲歌”。早已習慣了雙手染血的馬略自然不會被這點“鬼哭狼嚎”嚇倒,他從容在六水河河谷佈下伏兵,引誘條頓人前來複仇。而其麾下的軍團戰士更是不敢懈怠,畢竟一旦戰敗,日耳曼人必然將其趕盡殺絕。被複仇的怒火燒昏了頭腦的條頓人一頭便撞入了馬略的陷阱,幾乎被羅馬軍團殺戮殆盡。一番苦鬥之後,條頓部族酋長條頓伯德(Teutobod)終於從蠻勇中清醒過來,為了儲存部落的火種,他甚至向馬略表示願意以部落中已婚的婦女換取羅馬軍隊的網開一面。此時,條頓和阿姆布昂兩個部族已經徹底喪失了戰鬥力,據羅馬方面的資料是斬殺9萬、俘虜2萬餘。
和雜亂群婚的凱爾特人以及風流自詡的羅馬人不同,日耳曼人嚴格遵循一夫一妻的制度,以至於羅馬史學家塔西佗(Publius Cornelius Tacitus)不無憤慨地寫道:日耳曼人“既不受聲色的誘惑,也不受飲宴的引逗。無論男女,都不懂得幽會密約”。條頓伯德此時選擇獻出婦女求和,可見的確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但是這場交易雙方都缺乏誠意,剛烈的條頓婦女要求馬略保證她們的貞潔不受侵犯,只將她們作為瑞斯維納斯神廟的奴僕,而馬略則毫不客氣地回答說:“你跟我開什麼玩笑!”
不甘受辱的條頓婦女最終選擇了殺死自己家族的老人和孩子,然後集體自盡。目睹此等慘狀的馬略自然不免有些心疼,畢竟按照羅馬的法律,作為戰俘的她們,本應是羅馬軍團的財產。不過在戰場上“俘獲”條頓伯德的功勳和堆積如山的軍械物資已經足夠徵募來的新兵們過上一陣富足的日子了。因此馬略並不急於回師羅馬,直到前101年,辛布里人突破布里納爾隘路,在阿第哥谷地擊敗了另一位執政官卡圖盧斯的軍隊之後,他才返回本土,接掌整個羅馬野戰部隊的指揮權。
此時的羅馬軍隊在連番激戰之後也有相當的減員,馬略會合了卡圖盧斯及守備阿爾卑斯山脈東路的老戰友蘇拉所部之後,其兵力也不過5.5萬人,而辛布里人則多達20萬。如果日耳曼民族能夠抓住卡圖盧斯新敗、馬略喘息未定之際進軍,那麼條頓和阿姆布昂同胞的血可能不會白流,但是久居苦寒之地的辛布里人一進入溫暖的亞平寧半島,便選擇了在富庶的波河流域過冬,馬略可以從容地積蓄力量,等待決戰。羅馬軍隊甚至有時間針對日耳曼人喜歡撿起對手擲投來的標槍反擲的習慣,改進了全軍的裝備。
辛布里人在溫暖的波河岸邊徹底磨滅了鬥志,直到前101年的盛夏他們才在與馬略的交涉中得知其他日耳曼部族滅亡的訊息。辛布里人國王波伊奧裡克斯(Boiorix)試圖驅策部族發動最後一戰,但是孤立無援的他們面對嚴陣以待的羅馬軍陣最終在烈日下耗盡了戰力,14萬人被殺,餘者全部成為奴隸。
在這場被稱為“韋爾切利戰役”(Battle of Vercellae)的決戰中,羅馬人堪稱全勝,史學家李維(Titus Livius)在其著作中不無渲染地寫道:“自從世界誕生以來,義大利的烏鴉肯定還沒有吃到過這麼豐盛的人肉宴席……”羅馬人與日耳曼人的第一次交鋒——“辛布里戰爭”就此告一段落,當然,他們之間的恩怨,還要再糾纏幾百年。
《韋爾切利戰役》,1725—1729,喬瓦尼·巴蒂斯塔·提埃波羅 ,油畫,高 411.5 釐米,寬376.9 釐米,現藏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而馬略也憑藉擊敗日耳曼的軍功,破天荒地第6次當選為羅馬執政官,他的小舅子尤利烏斯·愷撒不無獻媚地將自己剛剛出生的兒子取了與馬略相同的名字,一心想要問鼎權力巔峰的馬略本身可能不會想到這個名叫蓋烏斯·尤利烏斯·愷撒的人日後將完成他未竟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