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這一天,天剛黑,爆竹聲便接連地響起來,甚至在許多地方同時燃放。這條清靜的街道現在非常熱鬧了。一片鞭炮的響聲把石板地也震動了,四面八方都是這同樣的聲音,人分辨不出它們究竟是從什麼地方來的。聲音是那麼急,那麼響亮,就像萬馬奔騰,怒潮狂湧一樣。
在高家,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齊集在堂屋裡面,全換上了新衣服,太太們還繫上了裙子。跟往常敬神的時候一樣,男的站在左邊,女的站在右邊,兩邊各站了一大堆人。堂屋裡,燈燭燃得跟白天一樣地明亮,正中兩扇正門大開。神龕下放著長方形的大供桌,掛上了紅絨桌帷。供桌前面放了一個火盆架子,火盆裡燃著熊熊的火。幾十個“炭圓”山也似地堆得高高的,燒成了鮮紅的圓球。有人放了兩三根柏枝在火上,柏枝燒得吱吱地叫,並且發出刺眼觸鼻的煙霧。地上鋪了一張大幅的深黃色氈子,上面隨處放了些綠色的柏枝。火盆前面另外鋪上一個大拜墊,上面再蓋了一張紅絨氈。
供桌上放著一對大燭臺和一個大香爐,朝裡的一面和左右兩面靠邊放了許多小酒杯,至於酒杯的數目,全家只有幾個人知道。主持這個典禮的是克明,因為高老太爺覺得自己年紀大了,便把這些事情交給兒子去做,自己等到一切預備好了才出來給祖宗行禮,受兒孫們的拜賀。穿著長袍馬褂的克明和克安每人提了一把酒壺慢慢地把紹興酒向小杯裡斟。酒斟好了,香爐裡的香也插上了。於是克明走進右上房去請老太爺出來行禮。
老太爺一出現,全個堂屋立刻肅靜了。克明發出了燃放鞭炮的命令,三房的僕人文德在旁邊應了一聲急急走出去,走到大開的中門前高聲叫道:“放炮!”於是火光一亮,鞭炮突然響起來。女的從側門避了出去。男的走到供桌前,背向著供桌,由老太爺開始,朝外面叩起頭來,說是敬天地,接著克明三弟兄排成一行叩了頭。覺新剛拈了香從外面把灶神接進來送回到廚房裡去,然後回到堂屋裡來。他來得正好,便領著覺民、覺慧、覺英、覺群、覺世五個兄弟排成次序行了禮。於是眾人轉過身子面對神龕站著。躲在門外偷看的女眷們也連忙走了進來。
依舊是由老太爺開始向祖宗叩頭。老太爺叩了頭就進房去了。接著是大太太周氏,其次是克明,再其次是三太太張氏,這樣下去,五太太沈氏之後又是陳姨太,這些人從容不迫地叩了頭,花費了半點鐘以上的時間。然後輪到覺新這一代人,先由覺新領著五個兄弟叩了頭,他們叩得最多,一共是九個,像這樣地行禮,每年只有一次,所以大家並不熟練,不能夠很整齊地一同跪下去,一同站起來。舉動較遲緩的覺群和覺世剛剛跪下去,來不及叩三下,別人就站起來了,便只得慌忙站起,而別的人又已經跪下去了。這樣惹得眾人在旁邊笑,他們的母親四太太王氏也在旁邊不住地催促他們。在笑聲中九個頭很快地就叩完了。他們到底是年輕人,跟他們的長輩不同。接著瑞珏又領著淑英、淑華、淑貞、淑芬四姊妹到紅氈上去行禮。她們的舉動自然慢一點,卻比較整齊多了。淑芬年紀雖然小,但是舉動也還靈活。她們行完禮,瑞珏又牽了海臣到紅氈上去叩頭。
幾個僕人過來取走了拜墊,把紅氈鋪開。克明又進去請了老太爺出來,先是克明一輩的兒子和媳婦朝著他排成一字形,跪下去叩頭請安,然後是覺字輩和淑字輩的孫兒、孫女給他拜賀。他笑容滿面地受了禮,便走進自己的屋裡去了。老太爺進去以後,堂屋裡顯得更熱鬧了。克字輩的人由周氏領頭,圍成一個半圓形,在紅氈上拜下去,互相道賀。覺字輩和淑字輩的年輕人便分散開,個別的向自己的父母叩頭,或者向伯父伯母和叔嬸們請安。最後由於周氏的提議他們又聚攏來圍成一個圈子拜下去,一面說著吉慶的祝語,然而這並不是在祝福,卻是在開玩笑。這樣地行了禮之後,年輕的一代人就往四面散去。覺新夫婦卻不得不跟長輩一起留在堂屋裡受僕人們的拜賀。
覺民和覺慧從側門跑出來,急急地向自己的房間走去。他們害怕僕人和女傭找著來給他們行禮。但是他們剛走過周氏的窗下就被人攔住了。帶頭的是老黃媽,她恭恭敬敬地向他們請了安,說了幾句從心裡吐出來的祝福的話。他們很感動地作揖還禮。接著何嫂、張嫂等幾個女傭又過來請安,這都是他們本房僱用的。最後鳴鳳走過來,她臉上擦了一點粉,辮子梳得光油油的,棉襖上罩了一件滾邊的新竹布衫。她先給覺民請了安,然後走到覺慧面前,臉上還保留著她的天真的微笑。她喚一聲“三少爺”,便埋下頭把身子彎下去,但很快地就立起來,對覺慧笑了一笑。這是祝福的微笑。覺慧愉快地還了禮。這時候他的臉上也浮出了善意的笑容。在這一刻,就在這一剎那,他忘記了過去的一切,他以為世界是如此美滿。他這樣想,他是有理由的,因為這一刻在這個公館裡,的確到處都是快樂的聲音,而且只有快樂的聲音。人人都在笑,都在說祝福的話。然而在這個公館的圍牆外面,在廣大的世界中又怎樣呢,年輕的事情了。
“放花兒!”文德走下堂屋前面的石階,聲音響亮地叫道,外面有人應了一聲。於是中門外天井裡現出了火光,許多根火花直往空中冒、金光燦爛的,一股落了下去,另一股又接著冒起來,而且比前一股升得更高。在那個黑暗的天井裡馬上出現了許多株火樹,開出了無數朵銀花。一筒花炮燃完了,又有人去點燃第二筒花炮的引線。這樣接連地燃放了八九筒,這些花炮是張太太送來的。老太爺也出來了,端了一把椅子坐在堂屋門口看,兒子媳婦們立在他的旁邊。他一面看一面對他們批評這些花炮的好壞。
覺慧幾弟兄都走到大廳上去,在那裡看得更清楚些。覺英、覺群和覺世也買了些“滴滴金”、“地老鼠”和“神書帶箭”來燃放。
花炮放完,堂屋裡的人都散去了。只聽見一片“提轎子”的聲音。覺新和他的三個叔父都坐轎子出去拜客“辭歲”。覺慧還站在大廳上看覺英們燃放小花炮。
在老太爺的房裡安放了牌桌子。這一桌是老太爺、大太太、三太太、四太太四個人(周氏已經解下她的素裙,張氏和王氏也解下了她們的大紅裙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陳姨太剛剛脫下了粉紅裙子坐在老太爺旁邊替老太爺看牌,其餘各人身邊都立著女傭或婢女,準備隨時裝煙倒茶。在覺新的房裡也擺好了牌桌子,這一桌是瑞珏、淑英、淑華和五太太沈氏。做嫂嫂的瑞珏想讓覺民坐下來,可是覺民推口說有事情,一定不肯打牌,只站在瑞珏後面,看她和了一副牌就走出去了。
覺民並不回到自己的房裡,卻往大廳外面走去。他正看見覺慧在天井裡替弟弟們燃放“神書帶箭”。他聽見一聲響,一個發光的東西直往天上衝,衝過了屋頂在半空中不見了。覺群和覺世拉住覺慧還要他再放,卻被覺民阻止了。覺民走到覺慧跟前,在他的耳邊低聲說:“我們到姑媽家去。”覺慧點點頭,不說什麼,就跟著覺民走出去了,並不管覺世在後面大聲叫喚。
大門口,門簷下的燈籠依舊發出朦朧的紅光,在寒冷的空氣中抖著。大門內那個看門的李老頭,坐在那把經過了無數年代的太師椅上面,跟一個坐在對面長板凳上的轎伕談話,看見他們出來,便恭敬地起立,等他們跨過門檻以後,才坐下去。
他們跨出了鐵皮包的門檻,在右面那個石獅子的旁邊,看見了一張黑瘦的臉。暗淡的燈光使他們看不清楚舊僕高升的面孔,他們並不理他,就大步往街心走了。
這個高升在他們家裡做了十年的僕人,後來染上鴉片煙癮,偷了老太爺的字畫拿出去賣,被發覺了,送到警察局裡關了一些時候才放出來。他從此四處流浪,靠討飯過活。每逢年節照例要到舊主人家討幾文賞錢。他因為穿得襤褸不敢走進公館,只好躲在大門外,等著一個從前同過事的僕人出來,便央告他進去稟報一聲。他的要求並不大,不過是幾角錢,而且是在主人們高興的時候。所以他總是達到了他的目的。久而久之,這便成為舊例了。這次他也得到了他的賞錢。然而跟往常一樣,他還躲在石獅子旁邊,撫摩著冷冰冰的、但是並不拒絕他的手的石獅子,一面在想象這個時候公館裡的情景。他望著走出來的兩個黑影,認得這兩位少爺,尤其是三少爺曾經躺在他的床上煙燈旁邊聽過他講故事。他感到親切,他想走出去拉住他們講話。但是他看見自己衣服破爛到這個樣子,他的心馬上冷了。他依舊躲在角落裡,甚至蹲下來,縮成了一團,唯恐他們看見他。等到他們去遠了,他才立起來追去看他們的背影。他的眼睛漸漸地模糊了,他再也看不見他們的影子。他痴痴地立在街心,讓寒風無情地打擊他的只穿一件破夾衫的瘦弱的身體。他揉了揉潤溼的眼睛,便走了。他回過頭,最後一次看了看石獅子。他走了,他無力地慢慢地走了,一隻手捏著舊主人的賞錢,另一隻手按住自己的胸膛。
就在這個時候,覺民弟兄在街上大步走著。他們踏過鞭炮的餘燼,走過清靜的和熱鬧的街市,走過那些門前燃著一對大得無比的蠟燭的雜貨店,終於走到了張家。在路上他們想到了許多快樂的事情,但是他們卻不曾想到這個叫做高升的人。
張家顯得很冷靜,空空的大廳上燃了一盞煤油掛燈。
這一所並不十分大的公館裡分住了三家人家,有三個不同的姓。三家的主人中間有兩個寡婦,只有兩三個成年的男丁。雖然是三家人同住在一個院子裡,也沒有熱鬧的氣象,日子過得很清閒,甚至在除夕,也比平時熱鬧不了多少。
在這個公館裡張家算是最清靜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沒有男丁,全家就只有母女兩人。琴有一個住在尼姑庵裡不常回家的祖母。此外,一個男僕和一個女傭,都是在這個家裡做了十年以上的“老家人”。
他們走進裡面,張升來招呼了他們。他們走到張太太的窗下先喚了一聲“姑媽”,張太太在裡面答應了。他們走進堂屋的時候,張太太正從房裡迎出來。他們說聲“給姑媽辭歲”,就跪下去行禮。張太太雖然口裡連聲說“不必”,但已經來不及阻止他們了,便帶笑地還了禮。接著琴從她的房裡走出來,他們也給她作了揖。張太太讓他們到她的房裡去坐,李嫂泡好茶端進來。
從張太太的話裡,他們知道克明和覺新已經先後來過,坐了片刻就走了。張太太跟他們談了許多話。他們請她回孃家住幾天,她答應年初二去,她明天要帶琴到尼姑庵去給琴的祖母拜年。她又說自己喜歡清靜,這次也許住不了幾天,不過可以讓琴多住些時候。這番話更使他們高興。
他們坐了一會兒。琴邀請他們到她的房裡去,他們便跟著琴去了。
他們萬想不到房間裡還有一個人。這是一個年輕的女子,穿一件淡青湖縐棉襖,罩上一件玄青緞子的背心。她坐在床沿上埋著頭在油燈光下看書。她聽見他們的腳步聲,便放下書站起來。
他們痴痴地站在那裡,不轉眼地望著她的臉龐,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你們認不得她?”琴故意驚訝地問他們。
他們還不曾答話,倒是那個女子先笑了。但這是淒涼的微笑,是無可奈何的微笑,她的額上那一條使她的整個臉顯得更美麗、更悽哀的皺紋,因了這一笑顯得更深了。
“認得,”覺慧含笑地回答。覺民喚了一聲:“梅表姐。”他們的腦子裡還分明地留著她的印象。過去的事很快地就過去了。她如今立在他們的面前:依舊是那張美麗而悽哀的面龐,依舊是苗條的身材,依舊是一頭漆黑的濃髮,依舊是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只是額上的皺紋深了些,腦後的辮子又改成了髮髻,而且臉上只淡淡地傅了一點白粉。他們想不到這時候會在這裡遇見她。
“二表弟、三表弟……你們好嗎?……這幾年……”她說,雖然是淡淡的平常話,卻是她費力地說出來的。
“我們都好。梅表姐,你呢?”覺民親切地問道,他勉強笑了笑。
“我還是這個樣子,只是近年來容易傷感,常常無端地傷心起來,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她說話時把眉毛緊皺著,跟從前並沒有兩樣,不過如今顯得更動人了。她又加了一句:
“本來我生性就是多愁善感的。”
“梅表姐,我看環境也有關係,”覺慧解釋說,“不過你一點兒也沒有改變。”
“你們為什麼都不坐?大家儘管站著。幾年不見就這樣客氣了!”琴在旁邊插嘴說。
於是眾人都坐下了,琴和梅並肩坐在床沿上。
“別後我也常常想念你們。……這幾年好像是一場悽楚的夢。現在夢醒了,可是什麼也沒有,依舊是一顆空虛的心。”她說了,接著自己又更正道:“其實現在還是在夢中,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是真正夢醒?我自己是值不得惋惜的。所不安的,是拖累了我母親。”
“大姨媽還好嗎?”覺民客氣地問了一句。
“我母親很好,多謝你。二姨媽好嗎?幾年不見了,”梅笑了笑親切地說。
“媽很好,她常常想念你,”覺慧接下去說。
“多謝二姨媽,我只怕我再見不到她了,”梅帶點感傷地說,她略微埋下頭去。
“梅姐,你這樣悲觀,真不該。你還很年輕,日後還有幸福,未來的事情哪個能夠預先知道?你就盡說這些喪氣話!”琴撫著梅的肩頭說;“現在時代不同了。說不定它會給你帶來幸福。……”她又帶笑地把嘴放在梅的耳邊低聲說了兩三句話。
梅的眉毛稍微鬆開一些,一道微光掠過她的臉。她看了琴一眼,伸手把右邊垂下來的髮鬢挑了上去。她的臉又被一種陰暗的顏色籠罩了。她對琴淒涼地笑了笑,然後說:
“三表弟方才說過環境有關係,我覺得很有意思。我們的境遇不同。我趕不上時代了。我一生只是讓命運在擺佈,自己不能作一點主。我哪兒還有幸福呢?”梅說著又把琴的手拉過來輕輕地捏住,偏了頭看看琴,稱讚道:“琴妹,你真值得人羨慕!你有膽量,你有能力,你不會像我這樣。”
琴聽了梅的真心讚歎的話,雖然感到片刻的欣慰,但是這好像一股微風,吹過去就不回來了,留下的只是悽楚的微笑。這悽楚的微笑是某一些女子對付無法解決的問題的一種方法,雖然是被贊為“有膽量,有能力”的琴,有時也不免求助於它。
“梅表姐,雖然環境的關係很大,但環境也是人造的。我們又何嘗不可以改變環境?人無論如何應該跟環境奮鬥。能夠征服環境,就可以把幸福給自己爭回來,”覺慧熱烈地說了這些話,但是他還覺得有很多的話不曾吐出來。
覺民看見梅的這些舉動,起了種種的感想。他又是悲哀,又是滿意,又是驚懼,又是憐憫,這不僅是為了梅,也為了琴,而且也為了他自己。但是他看見琴的笑臉,又漸漸地恢復了平靜的心境,他甚至找到話來安慰梅道:“你近幾年來境遇不好,所以動輒生悲。再過幾年,境遇一定會變更,你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其實琴妹的環境跟你的比起來也好不了多少。你不過多了那一樁親事,就好比多做了一個噩夢。世界本來只有一個,你從悲觀方面看,所以多愁善感;琴妹從樂觀方面看,便覺得一切都可為了。”
“梅表姐,我勸你有空多看看新書,好在琴姐家裡有,”覺慧說,他以為新書可以解決一切的問題。
梅微微地笑了笑,她並不馬上答話,只把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們。他們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忽然收斂了眼光,把眼睛望著燈火,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要說話,但是又忍住了,好像胸裡藏著許多話卻無法說出來。她默默地咬著下嘴唇皮。過了一會兒,她才點一下頭,說:“多謝你們,不過你們的意思雖好,於我卻沒有用。像我這樣的人,讀新書又有什麼好處?”她又閉上嘴,停一會兒,再說:“一切都是無可挽回的了。不管時代如何改變,我的境遇是不會改變的。”
覺民覺得再沒有話可說了,他知道她的話是對的。一切都是無可挽回的了,她嫁過人,大哥又有了嫂嫂。即使時代怎樣改變,它又如何能夠把他們兩個人結合在一起呢?況且兩個人的母親已經成了仇人。這時候連覺慧也有點明白並不是一切的問題都可以由書本解決的了。
大家都在肚子裡找尋適當的話,倒是梅又開口了:“我剛才在琴妹這兒看見這幾本《新青年》,”她說著把眼睛向桌上望了望,那幾本暗黃色封面的十六開本的雜誌疊在床前那張條桌上。“自然有些地方我不懂,不過懂得的也有。那些議論也有好的,因為我受過害了,所以知道。然而我讀這些書,我只有心裡難受。這好像是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裡的一切跟我的環境完全不同。我也許羨慕這一切。可是我又明白我自己做不到。所以讀了這些書,猶如一個乞丐站在富家花園牆外聽見裡面的歡笑聲,或是走過飯館門口,聞著裡面的肉香飯香,心裡不知道如何的難受!”她說到這裡,額上那一條皺紋越發顯著了。她從懷裡摸出一方手帕,掩住嘴咳了幾聲嗽,過後又帶著苦笑說:“近來常常咳嗽,夜裡往往失眠,心裡總是痛。”
“梅姐,你把過去的事情忘了罷。不要拿它折磨你自己。你要好好愛惜你的身體,便是我們看見你這個樣子,也覺得心疼,”琴偎著梅幾乎要流淚地說。
梅回過頭對著琴微微地一笑,點了點頭,表示感激。但是她依舊淒涼地說:“琴妹,我的性情你是知道的。過去的事好像已經刻印在心上了。你還不明白我怎樣在過日子。我跟你差不多,家裡除了我們母女外,我只比你多一個小弟弟,他整天預備功課要考學堂。我母親一天忙的不是打牌就是拜客。我一個人在房裡,翻幾本詩詞來讀。連一個跟我談話、聽我訴苦的人也找不到。我看見花落要流淚,看見月缺也會傷心。這一切都給我喚起許多痛苦的回憶。在宜賓我從趙家回來跟著我母親住了將近一年。我的窗前有一株梧桐樹,我初去的時候,樹上剛發新芽,葉子一天天多起來,漸漸到了綠葉成蔭。誰知一到秋天,樹葉就一片片變成了黃色,隨風飄落。到我們回省的時候,就只剩下枯枝了。我想這倒跟我相像,我已經過了綠葉成蔭的時節,現在走上飄落的路了。……大前天晚上落了一夜的雨,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雨點敲著瓦,敲著窗,響個不停。燈光昏暗暗的。我想了兩句詩:‘往事依稀渾似夢,都隨風雨到心頭。’你想,這情景怎不叫人傷感!……你們都有明天,我哪兒還有明天呢?我只有昨天。昨天的事固然很使人傷痛,但是隻有它可以安慰我。”她說到這裡猝然改變了語調,向覺民弟兄問道:“大表哥現在還好嗎?”
覺民弟兄正在注意地聽她說話,而且十分感動,忽然聽見這句意外的問語,似乎不懂她的意思,馬上答不出來,後來還是覺慧口快,短短地答道:“他還好,他說他已經看見過你。”他的這句話只有梅一個人明白,琴和覺民都驚訝地看他。“真的,我們已經遇見了。我一見就認得他。他比從前老了一點。他也許會怨我,我不理他,卻避開了。我很想看見他,我又怕看見他,一則怕給他喚起往事,二則怕引起我自己傷心,三則我母親又在那兒。……剛才他還到這兒來過。我聽見他說話的聲音,我不敢在門縫裡張他一眼,只有等他走的時候,我才偷偷地看了看他的背影。”
覺慧連聲說著“他不會的”,這只是在答覆她的那句“他也許會怨我”。
琴看見梅提到往事要傷心,便勸道:“不要再提那些事情了。你到我這兒來耍,本來是怕你在年節裡容易傷感,特地請你到我家來散散心,誰知反而給你喚起更多的往事,只怪我不該引他們進來跟你見面。”
梅的悲哀漸漸地減少了。她雖然還微微地皺著眉頭,但是臉上已經沒有陰暗的顏色,她甚至帶笑地說:“不要緊,談了這許多話,心裡倒爽快了些。平時在家裡連一個跟我談話的人也沒有。而且談起從前的事情,我倒高興多了。”於是她又用親切的語調向覺民弟兄絮絮地詢問他們的大哥和嫂嫂的事情。
16
覺民和覺慧從張家出來,已經過了十一點鐘,街上還很熱鬧。他們走在街心,踏著石板路,看著兩旁燈燭輝煌的店鋪和酒館,覺得心裡輕鬆許多,剛才的事情好像只是一個悽楚的夢。
在路上他們並不交淡,只是默默地大步急走,想早些趕回家去。
他們離家不遠了,剛走過十字路口,一個黑影迎面走來。這個人慢慢地走著,埋著頭過去了,並不看他們一眼。
“這不是劍雲嗎?”覺慧驚訝地對覺民說。覺慧回過頭叫了一聲:“劍雲!”
那個人止了步,也抬起頭掉過眼光來看,見是他們,便走過來,驚喜地說:“是你們?”
他們面對面地站在街心,覺慧問劍雲道:“你到哪兒去?”劍雲無可如何地笑了笑,然後說:“我不過在街上散散步。一個人在家裡悶得很,所以出來走走。想到你們府上‘辭歲’去,又怕……”他不把話說完就突然閉了嘴。
在這樣的佳節,這種話未免來得不尋常。但是覺民弟兄也就瞭解了。在他伯父的那個零落的家裡,他什麼時候可以不感到寂寞呢?
覺慧拉著劍雲的袖子說:“為什麼不到我們家裡去?你現在就跟我們一路去。你可以在我們家裡住幾天。琴姐後天也要來住。”
劍雲聽到琴的名字,他的瘦長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答應一聲“也好”,便跟著他們走了。
三個年輕人走入那條清靜的街道,踏過鞭炮的殘骸,進了門前有一對石獅子、簷下燃著一對紅紙燈籠的高公館。
門房的幾扇門完全開著,在暗淡的燈光下,僕人和轎伕們圍著一張桌子,吆喝地擲骰子。袁成站在門外,悠閒地吸著一袋葉子菸,看見他們進來,帶著笑聲,招呼一句:“二少爺,三少爺,你們回來了。”
覺民弟兄走進裡面。堂屋的正門大開,在明亮的燈光下也有許多人圍著一張桌子吆喝地擲骰子,男的女的圍做一堆。他們看見他們的叔父那一代人差不多全在堂屋裡。鬧得最起勁的是五叔克定和四嬸王氏。
他們陪著劍雲向堂屋走去。銀錢的撞擊聲和骰子在碗裡滾動的聲音不調和地送進了他們的耳裡,中間還夾雜著眾人的談笑聲和叫喚聲。
他們還不曾走上堂屋前的石階,就看見克定帶笑帶喊地跑出堂屋來。克定看見劍雲,便站住招呼了一聲,問了兩三句話。劍雲也向他請了安,接著他又進去給眾人行了禮。克定便邀請劍雲參加賭博,劍雲推辭幾句,也就加入了。骰子聲繼續響著,銀錢也繼續飛來飛去。覺民早已回屋去了。覺慧很想拉住劍雲,叫他不要加入。然而他看見劍雲自己願意,而且當著許多長輩的面他也不便多說話,便退出了堂屋,心裡很不快活,想著:“倒是我給你們拉了一個角來了。”
覺慧走過覺新的窗下聽見屋裡的麻將牌聲,便迴轉身從過道走進覺新的房間,看瑞珏們打牌,過了一會兒他才回到自己的屋裡去。
覺民正俯在方桌上寫字,看見他進來連忙放下筆,把日記本闔上,掉頭望著他笑。
“有什麼秘密話不可以給人看?”覺慧嘲笑地說,隨便在桌上取了一本英文書,捧著它躺在床上高聲讀起來。
“大除夕還讀什麼書?真討厭!”覺慧的聲音攪亂了覺民的心,使他不能夠平靜地寫下去,他抱怨道。
“好,讓你一個人去寫罷!”覺慧從床上起來,把書放在桌上賭氣般地走了出去。
他跨出門檻,堂屋裡的骰子聲,銀錢聲,談笑聲,像風一樣朝他的臉吹過來。他站在石階上看著人們在動,在笑,在叫,像演戲一樣。
他突然感到寂寞。這一切似乎都跟他隔得遠遠的。他被冷氣包圍著,被一種莫名的憂鬱壓迫著。沒有一個人同情他,關心他。在這個奇怪的環境裡他好像是完全孤立的。對於這個奇怪的環境,他愈加不瞭解了。這個謎的確是他的年輕的心所不能解開的。許多次的除夕的景象,次第在他的心裡出現。在那些時候,他快活地歡笑,他忘掉一切地歡笑,他和兄弟姊妹們一塊兒打牌,擲骰或者作別種遊戲。他並不曾感到孤寂。然而如今他卻改變了。他一個人站在黑暗中看別人笑、樂,他好像活在另一個世界裡面一樣。
“究竟是人變了,還是環境變了?”他這樣問自己,他也不能夠明確地回答。不過他覺得自己跟這個大家庭一天一天地向著兩條背馳的路上走了,而同時黃媽所說的“清水渾水”的話,又刺痛他的心。
為了鎮靜他的紛亂的心,他便走下石階,信步在那些沒有阻攔的路上閒走。
他又進了過道,轉到了裡面。談笑聲離他漸漸地遠了。他止了步,忽然發覺自己在淑華的窗下,對面燈光輝耀的是四叔克安的住房,中間隔了一個天井,天井裡有一個紫藤花架。他便在窗下那把靠背椅上坐下來,茫然地望著斜對角的廚房。廚房門口有幾個女傭走動。
淑華的房裡有人在說話,聲音很低,但是他聽得出來這是很熟悉的聲音。
“聽說要在我們兩個裡頭挑一個,……”說話的是三房的婢女婉兒,一個長長臉、生得還秀氣的少女,她比鳴鳳大一歲,說話比較快。
這句話來得很突然,便引起了覺慧的注意。他好像知道有什麼不尋常的話在後面似的,屏住呼吸靜靜地聽著。
“不消說會挑到你,你比我年紀大些,”鳴鳳說著,忍不住噗嗤一笑。
“我跟你說正經話,你倒笑我,真沒有良心!”婉兒氣憤地說。
“好福氣,我給你道喜,你還怪我沒有良心?”鳴鳳依舊帶笑說。
“哪個高興給人家做小老婆!”婉兒更氣了,聲音裡充滿了苦惱。
“做小老婆也不錯,你看老太爺的陳姨太……”鳴鳳又說。
“好,你嘴硬!你看著罷,將來究竟挑到哪一個。不是我就是你,你不一定就跑得掉,”婉兒急得沒有辦法,便賭氣地冷笑道。
覺慧幾乎要叫出聲來,但是他連忙忍住,更注意地聽下去,要聽鳴鳳怎樣回答。
鳴鳳不作聲了,她似乎覺得這件事不是好玩的了。她沉默著,過了一些時候,房裡掛鐘的鐘擺有規律地慢慢擺動。覺慧不能忍耐了,但是他又不願意走開。
“倘若當真挑到我,我怎麼樣辦?”鳴鳳在房裡絕望地說。
“那也只有去,只怪我們命不好,”婉兒苦惱地介面道。
“不能,不能。我不能去。我不能去!我寧死也不給那個老頭子做小老婆!”她痛苦地爭辯道,彷彿這就要成為事實。她的聲音透出窗外,悲哀而顫抖。
“不要緊,我們還可以商量出一個辦法,到那時候我們還可以求太太幫忙。其實這種話也不見得是真的。說不定人家故意編出來嚇我們,”婉兒聽見鳴鳳的這些話,氣也平了,便低聲安慰她,同時似乎還在想自己的命運。
覺慧仍然坐在窗下靠背椅上,動也不動一下,他忘了夜的早遲,也忘了是在除夕,廚房裡兩三個女傭在跟廚子說笑。對面四叔住房的窗下,不時有女傭端著碗碟經過。她們匆忙地走著,並不看他一眼。廚房裡的談笑聲粗魯地傳過來。“我看起來,你近來好像心上有了人,是不是?”婉兒用更低的聲音問鳴鳳道,聲音很溫和,比她平時說話慢了些。
鳴鳳並不回答。婉兒更委婉地低聲追問:“你是不是心上有了人?我看你近來的舉動有點奇怪。為什麼不對我說真話?我不會告訴別人。我好比你的姐姐,你有什麼話不可以對我說?”
鳴鳳半害羞地在婉兒的耳邊說了一句話。覺慧雖然注意地傾聽,但是聽不出她說些什麼。
“是哪個?告訴我!”婉兒帶笑地低聲問。覺慧大吃一驚。他焦急地等待著鳴鳳的回答。
“不告訴你,”這是鳴鳳的微微顫動的聲音。
“高二爺嗎?”婉兒尋根究底地追問。覺慧知道她指的是五房的年輕僕人高忠,便噓了一口氣,心上那塊石頭去掉了。“他?呸!哪個才愛他?他好像看上了你,你不認賬,還要賴別人!”鳴鳳噗嗤笑了。
“人家好心問你,你倒說這種話!真正豈有此理!”婉兒不依道。“你能說高忠就沒有看中你嗎?”
“好姐姐,不要吵架了。我們講正經話罷,”鳴鳳笑著求饒道。接著她又放低聲音說:
“你不會曉得的,我不說。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提起“他”字,她似乎找到了庇護她的力量,她不再害怕了,她的話變成了快樂的低語。她在純潔的愛情裡找到了忘我的快樂。她們兩人的談話聲愈來愈低,後來成了更低微的耳語,有時還夾雜了笑聲。覺慧在外面注意地傾聽,也不能夠聽完全,不過他知道是婉兒在述說她的心事。她們正在說話間前面房裡有人在叫:“婉兒!”是三房的女傭王嫂的聲音。婉兒並不答應,讓她在外面叫了一些時候,自己只顧跟鳴鳳說話。後來叫聲近了,好像叫的人要走進房間來似的。婉兒便住了口,站起來,抱怨道:“一天總是喊來喊去,連過年過節也沒有空閒時候。”她說完便往外面走了。
屋裡剩下了鳴鳳一個人。她默默地坐著,沒有一點響動。覺慧站起來,跪在椅子上,把臉貼在紙窗上面,把窗紙輕輕地弄破了一塊,往裡面窺去。他看見鳴鳳坐在書桌前面的藤椅上,兩肘壓住桌子,兩手託著臉頰,右手的小指銜在口裡。她呆呆地望著燈盤上纏了柏枝和長生果的錫燈盞出神。“不曉得以後究竟怎樣?”她忽然嘆口氣,說了這句話,然後把頭埋下去。俯在桌子上。
覺慧忘了自己地把手指放在窗戶中間那塊小玻璃上輕輕敲了幾下。沒有應聲。他又較重地敲了兩下,低聲喚著:“鳴鳳,鳴鳳。”
鳴鳳在屋裡抬起頭吃驚地向四面張望,她看不見什麼,便嘆息道:“剛剛睡著就做起夢來了。好像有人在喊我。”於是她懶洋洋地撐著桌子立起來,讓燈光把她的早熟的少女的影子投在帳子上。
覺慧在外面敲得更急了,他接連喚了幾聲。
鳴鳳才注意到聲音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她連忙走到那把靠窗的椅子跟前,斜跪在椅子上面,半個身子靠著桌子,問:
“是哪個?”
“是我,”覺慧答道,聲音依舊很低,“快把窗簾揭開,我有話問你。”
“是你?三少爺!”鳴鳳驚訝地認出來這是什麼人的聲音。
她把那幅畫著花卉的紙窗簾捲起來,正看見覺慧的帶著緊張表情的臉貼在玻璃上面,不覺吃驚地問道:“有什麼事?”
“我聽見你們剛才的談話……”覺慧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她打斷了。她變了臉色急急地說:“我們的話,你都聽見了嗎?我們是說著玩的。”
“說著玩的?你不要騙我。假使有一天人家當真把你選去了,又怎麼辦?”覺慧激動地說。
鳴鳳痴痴地望著他,半晌不說話,忽然眼裡淌下淚來,她也不去揩它們,卻把心一橫,十分堅決地答道:“我不去!我決不去跟別人。我向你賭咒!”
他連忙把手貼在玻璃上面,做出掩住她的嘴的樣子,一面說:“我相信你,我不要你賭咒。”
忽然她好像從夢中醒過來似的,在裡面敲著玻璃,急急地央求道:“三少爺,請你快走,你在這兒給人看見不好。”“你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說了我才走,”他固執地說。
“好,我說。我說了,你就走,我的好少爺,”她驚惶地急急地說。
覺慧在外面點了點頭。
“說是馮老太爺要討姨太太,馮老太太也到我們公館裡頭來過,她說,我們公館裡的丫頭都長得不錯,向老太爺要一個。聽說老太爺想在大房同三房的丫頭中間挑一個送去。婉兒從三太太那兒聽到一點風聲,她就來告訴我。若問我們的主意,你剛才已經聽見了。……好少爺,請你快走,免得讓人看見。”說到這裡她猝然放下了窗簾,任憑覺慧在外面怎樣敲玻璃喚她,她也不肯把紙窗簾捲起來。
覺慧沒有辦法,便下了椅子,在階上站了一會兒。他想著許多事情,兩眼望著廚房,但是他並沒有看見什麼。
這時候在房裡,鳴鳳還跪在椅子上,她沒有聽見什麼聲音,以為覺慧已經去了,便偷偷地把紙窗簾捲起半幅。她看見他還立在那裡,她很感動,連忙把紙窗簾放下,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兩隻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