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恩豫
這天上午,天空忽然陰雲密佈,狂風呼嘯,從視窗望去,可以看見遠處的秦嶺山正被雨霧緊緊罩住。
可是,老趙執意想出去,肥胖的身子陷在輪椅裡,滿臉煩亂的樣子。我好說歹說,他才安靜下來,被我推著輪椅來到走廊的盡頭。此地像一處世外桃源,儘管人來人往,每個人都步履匆匆,特別是那些身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們,來去間目不斜視,直奔走廊兩邊一間間病房。我們正好可以心無旁騖地在此聊天。
半個月前,我父親因病住進這家鐵路醫院,躺在病床上由我們兄妹日夜護理,每人一個星期。這幾天正好輪到我來護理他,第一天便認識了老趙,他當時正處於昏迷狀態,輸血,注射,輸氧……分明正在鬼門關掙扎。認識他的同時,也認識了他的妻子雅妮。
說來,老趙還是一位火車司機呢,從二十歲那年參加工作起,自始至終都在開火車,風風雨雨,日復一日,眼瞅著該退休回家頤養天年,可在一次駕車去外省的路上,突發腦梗,頭一歪倒在那駕駛臺上一一幸好機車裡有自動剎車裝置,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於是他住進了這家鐵路醫院,搶救了兩天兩夜,人雖說清醒過來,卻留下後遺症,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健步如飛了。因此,我每次和他說話時,最不忍心看的是他的表情,既憤恨又無奈。
相比之下,雅妮的樣子溫和了好多,她大概過了五十歲吧,身材苗條,文靜而優雅,每天精心護理著老趙,一副任勞任怨的樣子。可漸漸地,她那樣子便有些蒼老起來,頭髮凌亂,說話做事也不像剛來時那麼慢條斯理了。總之,可以看出他們是一對恩愛夫妻,相濡以沫這麼多年,言談中不時透露夫妻間溫馨的氣息。
我第一次和老趙聊天便打趣說,你們是一對恩愛鳥,堪比當年的牛郎織女!
我以為他會堆出滿臉自豪,然後把頭一昂說,那沒錯!可他苦苦一笑,媳婦是個好媳婦,誰娶到她誰燒了高香,可我一一他想站起身來,掙扎幾次,身子像掛著無形的鐵錠,始終沒能掙扎出輪椅。他唉了一聲,嘆口氣,一隻手很無奈地敲打著輪椅的扶手,說了一句粗話後,自言自語起來,恩愛,恩愛,可我從今往後只能在這輪椅上去愛了。
我說,老天爺不會虧待你的,一定會讓你重新站起來。
他仰天一嘆,但願如此!隨後,他給我講述他們夫妻間的一些往事,當年他怎麼一眼相中雅妮,怎麼結為夫妻,他又怎樣忙著開火車,千里鐵道線上怎樣來去無阻?雅妮怎麼獨自一人守著家,既要工作又要照顧老人和孩子,等等,瑣瑣碎碎的,一件件被他娓娓道來……
正說著,雅妮來了,拎著一隻保溫飯盒給老趙送午飯。我藉機離開,下樓去食堂給父親買飯,等我端著飯盒從電梯裡走出來,看見他們倆還在那裡,雅妮正一口一口地給老趙餵飯呢,老趙乖乖順順的,樣子如同一個聽話的小孩子。我衝他伸出大拇指,幸福!他一下閉住嘴,臉瞬間漲成了一隻肥大的豬肝……
下午,老趙搖著輪椅又來找我聊天,正好天晴了,我安頓好父親,推著老趙的輪椅下樓來到花園裡,尋一處僻靜的地方,又像往常那樣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起話來。此次,又是他先開口,說出的事情令我對他既羨慕又敬佩。他說,你知道我們火車司機的家基本上是臨時的旅社,大家都是匆匆過客,為了彌補對家人的虧欠,我每次開車來到外地輪休時,總會抽空去附近的菜市場逛逛,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東西,給老婆和孩子買點帶回去。記得有一次,我在那兒的菜市場看到一種年糕,對它我太熟悉了,因為老婆是南方人,她父母年年給她寄些過來,後來她父母雙雙去世,年糕就沒人寄了,所以老婆好些年沒吃到它了。我當即買了五斤,付完錢後我卻傻眼了,我三天後才能回去,雖說不影響什麼,可我到家時黃瓜菜都涼了。再說了,若不是她一心一意地守著家,我能心安理得地開好火車嗎?不能,肯定不能!此時我再不去表達愛心,還等什麼時候?於是我放棄休息,坐上同伴的火車回了家,三百多公里路,整整坐了一夜的火車,第二天清早,當我在老婆上班的路上堵住她,把年糕交給她時她激動萬分,大庭廣眾之下對我又摟又抱……
我打斷他的話,你這麼偷跑回家,火車誰開呀?
他狡黠地一笑,說,我片刻未停,又扒火車返回,緊趕慢趕,沒耽誤開車。
我說,難怪你們夫妻關係這麼好,點點滴滴,你都在奉獻愛啊。
他垂下頭許久,許久,半天沒說話。
此後半個月,老趙一空閒下來,便搖著輪椅來找我聊天,話題總也繞不開他開火車到外地買東西的事,怎麼放棄休息,怎麼買東西,怎麼連夜趕火車回家?老生常談,不厭其煩,如同魯迅筆下的祥林嫂,聽得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這天中午,我在洗漱間洗飯盒時,雅妮也來洗飯盒,我對她說起老趙千里送鵝毛的事情,忍不住道,你們家老趙對你真是無微不至的關懷!
雅妮一愣,馬上抹起眼淚說,師傅呀,那是他自己瞎編的,我跟他這麼些年,他天天忙著開車,哪有時間顧家啊,一到家就忙著補覺,跟我說話的功夫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