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要去醫院動個小手術,乳腺纖維瘤。
雖然連院都不用住,只是門診醫生在患處切個小口直接就將腫瘤取出來,但江奕還是向公司請假陪著她去醫院,並仔細地問了術後的注意事項,然後,他還問了醫生兩個問題:“做了手術後多久能要孩子?以後會影響給孩子哺乳嗎?”
林月垂了垂眼,感覺有一種傷口被撕裂撒上鹽的劇痛。
她和江奕已經結婚兩年了,她今年也三十二歲了,所以生個孩子勢在必行。江奕最近也有些急了,他開始算林月的排卵期,買了跑步機每天晚上在家裡健身,出去應酬都會告訴別人在備孕所以菸酒都不碰,他還去買了葉酸回來讓林月每天堅持吃一顆……林月也沒有避孕,她想用更平和自然的心態來接受一個生命的到來,但事實上,她怕極了。
她不想要懷孕,不想生孩子,但這些都不能告訴江奕,她甚至不能表現出對這件事的不積極,因為怕引起江奕的懷疑。也許是身體誠實地反應了她的想法,又或者她得了某些隱疾,總之她一直也沒懷上孩子。雙方父母催得不得了,每次江奕都說:“順其自然吧,早晚會有的。”
林月跟江奕是相親認識的,雙方都是大齡,交往幾次覺得還不錯這關係就定下來了。一切都很平淡,婚後的日子也是,他們從來沒有熱戀期就直接進入了婚姻的平淡期。早上各自上班,晚上回來林月炒兩三個小菜,飯後江奕洗碗,然後各自做各自的事。週末跟朋友聚會或者回孃家婆家……會聊天也會吵架,沒有大矛盾也不會對對方太依戀灼熱。
林月的性格挺好的,對誰都謙遜和善,臉上總帶著笑容,笑起來暖暖的,很有親和力。雖然不是大美女,但氣質特別好,穿衣打扮也自然,屬於“森女系”的女人。
但江奕會說有時候搞不懂林月。
林月是一個看著好親近卻內心疏離的人,很多事她連江奕也不會說,說內向也不是,說城府深也不對,也許是因為林月不夠交心吧,有時候看到她獨處覺得她心事重重。
醫生也說了,乳腺纖維瘤跟情緒有一定關係,可林月怎麼會有情緒上的問題呢?她看著多平和呀,又愛笑。
02
只有林月知道,她心裡藏著一個無法言說的秘密。
這個秘密每天都壓在她的心裡,就好像一枚釘子釘在牆上,牢牢紮在那裡。她不能對父母說,也不能對朋友說,更不敢對江奕說。他是生活在溫暖和安穩裡的男人,她的秘密無疑會讓他承受不起,所以林月也從未想過要坦白。
這個令她憂心忡忡的秘密就是她曾經生過一個孩子,又將孩子遺棄了。
那時候林月二十三歲,她拿著名牌大學的文憑躊躇滿志地闖深圳,楊言城說了幾次讓她就呆在北京發展,可她說:“北京是搞科研的地方,你在那兒合適,而我一個學商貿的肯定要去沿海城市才行。”
楊言城是她大學時的男朋友,兩個人雖然感情很深,但在前途和未來面前個人還是為自己多做了打算,所以楊言城留在北京進了一家研究所,而林月把工作簽到了深圳一家外貿公司。
他們都挺忙的,剛畢業對一切都還滿含熱情,想在事業上出人頭地,又因為從校園那個單純的圈子換到了職場,兩個人對事物的看法有了越來越多的分歧,關係漸漸變得緊張起來。吵吵鬧鬧,分分和和,小戀人之間的戲碼大抵如此,他們最終還是分手了。
林月的工作也不太順利,公司的人際關係太複雜,她涉世未深總是踩到雷區,在派系鬥爭中成為了犧牲者,最後自己不得不辭職。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她第一時間想著給楊言城打電話,卻從舊同學那裡得知楊言城已經有了新的女友。她心裡又恨又氣,甚至懷疑他們還沒有分手他就已經劈腿了。她沒有再找楊言城,又不敢一個人去醫院做手術,時間一拖再拖,矛盾糾葛中她決定生下這個孩子,以後自己養。
做了決定後她從市區搬到了郊區,然後開了一家網店賣女裝,每天的生活都在電腦前度過,餓了就煮點麵條或者點個外賣,自己幾乎足不出戶。
那個冬天處處透著溼寒,幾乎每天都是銀絲細雨,林月從電腦前抬頭望向窗外的時候,會感覺一種徹骨的孤獨。
03
林月不敢對父母說,他們一向傳統保守,好在網店還有些微薄的收益可以讓她應付平日的開銷。
早期的時候她孕吐得厲害,經常抱著垃圾桶吐到渾身虛脫,也吃不下東西,到四個多月的時候她感覺到胎動,摸著自己已經隆起的肚子也開始憧憬這個孩子會長什麼樣,有時候心煩意亂她也會想還是不要了吧,可總是下不了決心,反反覆覆,夜不能寐。
孕中後期的時候她沒有感覺到不適,也一次沒有去醫院做過產檢,每天就是在電腦前忙著網店的事,睡得很少,吃得也很少,心情極度壓抑煩躁,感覺整個世界都是黑的。
懷孕三十八週的時候,有天她去廁所,肚子突然疼得厲害,她感覺孩子要生了,趕緊躺到床上,沒一會兒孩子就生了出來!汗水跟血水將床弄得凌亂不堪,她驚恐萬分,根本不知道該做什麼,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看了看那個光溜溜哭得很響的小人兒,他有黑黑的頭髮,細長的眼睛和粉粉的面容……這是個男嬰。
她已經懵掉了,根本不敢相信嬰兒就這樣生出來了!
林月找出一把剪刀用碘酒消毒後親自剪斷了嬰兒的臍帶。
她的手哆嗦得厲害,平時連見到血都心悸的人此刻卻判若兩人。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想過要向誰求救,也沒有想過她會以這樣的毫無預兆的方式生下孩子。其實之前她也有做過準備,留著去醫院的錢,準備好待產包和孩子的用品,但現在孩子生得太快了,讓她手足無措。
慘白的月光從視窗灑落下來,有風過枝頭的窸窣聲,就好像某種危險的動物在撕咬咀嚼著什麼。林月用被褥裹著那個嬰兒一晚上都緊緊地抱著他,內心快要崩潰。
他活生生的出現時,林月膽怯了。她想她怎麼能撫養他?她現在連工作都沒有,更沒有照顧護理一個嬰兒的經驗,如果他病了呢?——那份對前途未知的絕望,實在是足以榨乾她所有的勇氣。
她流了一夜的淚,天亮的時候她終於決定要丟掉他——她才二十四歲,根本承受不起這種狀況。
左思右想後,她選擇去婦產醫院扔掉孩子。她想婦產醫院有很多不孕不育的人,總會有人收養他的。
林月甚至害怕到沒有給小嬰兒洗澡,用毛毯一裹就去了醫院。醫院裡人多,她偷偷把嬰兒放在廁所的地面上,然後落荒而逃。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總是會想起自己當初租住的那個髒亂的房間,就像一個黑洞,翻湧,攪動,要將她吞噬進漩渦裡去。
她也會想起那個嬰兒,但她竟然忘記他的長相了,她甚至也沒有在丟他的時候夾一張紙條說明些什麼。她太害怕了,只是想要趕緊、立刻、馬上和他一刀兩斷,所以她有很多後悔的事,沒有給他洗澡,沒有給他餵奶,也沒有多親親他,或者給他拍一張照片……
那些日子就像一條黑暗的隧道,她跌跌撞撞,哭哭啼啼地走過,沒有人可以安慰她,也沒有人可以傾訴。她想要忘記,可總是會想起來,有時候在馬路上聽到嬰兒的啼哭,她也會淚流滿面。
那個她還沒有相處到24小時的嬰兒,她永遠地失去了他。
這是她生命裡最可怕的一件事,卻被塵封在心底。過了好多年,她已經成長為成熟知性的女人,在命運面前榮辱不驚,在生活中有再大的落差也能坦然接受,但她卻總覺得她是要受到懲罰的。
在深圳又待了半年,父母覺得她漂泊不定的,讓她回老家考公務員。其實畢業的時候父母也提過,但她壓根兒都沒有想過要回那個地級市,就想著要自己出去闖。可這一次她同意了,她不想再留在深圳了,她情緒很低落,整個人瘦得像一片風中的葉子,在太陽光下面板白得透明。有時候會覺得自己離這個世界的距離非常遠,靈魂都在天上飄,無論如何也落不了地。
總是失眠,然後狂哭,發抖,難受的時候甚至跪在地上用頭撞地。
她太恨自己了。
覺得丟了那個嬰兒後,她就已經失去了所有的風華正茂。
04
她回了老家,考上了公務員,對在深圳的事守口如瓶。
有一年她接到楊言城的電話,他說他要到這邊出差,問能不能見一面。有一瞬間林月想要把那個嬰兒的事和盤托出,但她還是忍住了。
她始終是懦弱的,不敢去面對,更不敢承受說出來的後果,她決定將這個秘密死守下去。她沒有和楊言城見面。後來聽說他結婚了,生了一個兒子,二胎是個女兒。林月覺得更沒有說的必要了,他已經這麼幸福圓滿,又何必給他心裡徒增煩惱呢。
她一直不肯戀愛,有很多人給她介紹,都被她拒絕了,為了這事她沒少被父母訓斥,他們甚至覺得她還忘不了楊言城。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在進行自我懲罰,她覺得自己已經不配再得到幸福。一直拖到三十歲,她遇到了江奕,然後像完成某種任務似地結了婚。
婚後的日子還算不錯,江奕也體貼,但她的心卻是遲鈍的,對於某種叫幸福的東西,她很渴望,卻又很害怕。人前她是樂觀溫和的模樣,獨處的時候卻又內心迷惘。
結婚不久的有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緊閉的房間,裂開的玻璃窗,還有那把血淋淋的剪刀,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深圳的那個出租屋,她生產時的那一刻……她從夢裡驚醒過來,聽到心裡天崩地裂的聲音,哭得不能自已。
江奕在盼望著能有一個孩子,可她卻害怕再一次懷孕……也許這是那個秘密對她最大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