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妮琪瓦(こんにちは)”,是句日語,意思就是“你好”。
但我這裡寫的孔妮琪瓦,是一個與我特別親近的小女孩。當然如今已是大學生、大美女了,我也改口叫她“王班長”。
一
孔妮琪瓦是我內弟的女兒,生在日本,長在日本,兩歲時第一次從日本回來,我去機場接她,本來她扶著行李箱正往出口走,看見我和她媽媽打招呼,一下子愣在那裡不動了,拉她往前走,反而蹲在那裡用日語嗚哩哇啦,最後還是她媽媽抱著走到我面前。我試圖拉她小手,她彷彿觸電般躲開,脖子也擰著不正眼看我。
小女孩住在我家,一起生活了幾天,才開始接受我,但滿口的東洋話,一句中文不會說, “孔妮琪瓦”是她開口給我說的第一句話,也成了如今我說得最溜的日語。
每天上班走時,她都要送我到門口,說:大姑父奧西皋島(、お仕事、上班的意思)。每天下班,她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就跑過來說:大姑父孔妮琪瓦。我只會一句孔妮琪瓦,所以無論她說什麼,我都以“孔妮琪瓦”應答。她的日語名字我記不住、說不成,我乾脆就叫她“孔妮琪瓦”,她也默認了,只要我一喊“孔妮琪瓦”,她就顛顛跑過來說“嗨”。
我和她越來越親近,她喜歡和我一起玩遊戲、捉迷藏,也常讓我抱她去樓下小區裡看小狗、溜滑梯,我又學會一句日語“達扣烤”(抱っこ、抱抱的意思)。她最喜歡的事,就是騎到我脖子上架起來高高在上,大叫“看我長多高!”
她媽媽帶她回河南老家,幾天後回來,進門就說:“大姑父,你會說老家話不?我說給你聽:簸箕簸箕煽煽,小雞小雞唊唊;蒜臼蒜臼搗搗,笤帚笤帚掃掃。”
她一邊比劃一邊說,兩個羊角小辮子一晃一晃,儼然村妞一枚,使我彷彿回到兒時的鄉村。
二
五歲時,孔妮琪瓦第二次回到北京,仍住我家,她已聽得懂漢語,你用漢語給她說話,她用日語回答你。我和妻子與她交流,常常要透過她媽媽翻譯。一次吃飯,我說飯菜好香,我都流哈喇子了。我問她知道什麼是哈喇子嗎?她用日語告訴她媽媽,哈喇子就是口水。
小姑娘長高了、懂事了,聰明伶俐外加漂亮,就是有點內向,剛回來不敢主動和我們交流,熟了以後和我非常親近,我教她漢語,她教我日語。她的漢語突飛猛進,而我的日語卻是狗熊掰棒子,學了新的忘了舊的。她生氣地訓斥我:大姑父真笨!
她教我米飯叫“苟航”(ご飯)、麵條叫“麥”(めん)、麵包叫“胖”(パン)、吃飯叫“塔拜樓”(食べる)、喝水叫“歐密吱啂母”(お水飲む),過來叫“歐一呆德”(おいで)、涼快叫“薩姆依”(寒い),沒關係叫“打一跤步”(だいじょうぶ)、嚇一跳叫“筆酷喱”(びっくり),不知不覺,我也學了不少日語單詞。
單位組織去日本旅遊,我出發前特意向她求教日語的吃喝玩樂用語。結果一下飛機海關人員向我要護照,我就聽不懂,情急之下冒出一句她不想去幼兒園的話:“矣亞達”(嫌だ、不情願、嫌棄),把對方也弄得一愣。
到東京給內弟說起,他笑言,這是一句不禮貌的否定用語,並說孔妮琪瓦教我的日語大都是兒童的話,在日本不能亂用,否則會鬧笑話。
一天在東京臺場逛商場時碰到一個日本小朋友,主動找我搭訕,我把小侄女教我的日語用來逗小孩,諸如:過來(おいで、偶一呆德)、抱抱(抱っこ、達扣烤)、喝茶(お茶飲む、歐恰恰啂哞)、好喝(おいしい、偶一西矣)、打屁股(お尻をたたく、歐西麗塔塔庫),都用得恰如其分,那位日本媽媽驚奇地向我微笑點頭。那個日本小孩也和我熱絡得不願離去,臨走還是哭著被媽媽抱走的。
孔妮琪瓦在日本上的幼兒園,這次回來有許多生活細節很讓我吃驚。洗臉、洗手、刷牙非常規律、規範,怎麼開水龍頭,怎麼用洗潔精,怎麼沖水,怎麼關閉水龍頭,程式一絲不亂,細節一絲不苟。每天晚上睡覺前,她都把自己脫下的衣服,按順序一件一件疊好,碼放整齊,放到枕頭旁;第二天起床,再按順序一件一件自己穿好。有幾次我說你快進被窩,我替你疊衣服,她都堅決不肯,一定要自己獨立完成。吃飯前說,我開始吃了。吃完飯說,我吃好了。在小區玩耍,只要看見垃圾,就“苟密苟密”(ゴミ、垃圾的意思)說著把它撿起來放到垃圾箱裡。一次去商場,她要上廁所,結果進去一看,她嫌髒,寧肯憋著也要回家上廁所。
我在家看書寫作時,她會乖乖地陪著我,有時還拿來我的茶杯說:“歐恰恰呶霂(お茶を飲む、喝茶)”,或者歪著頭問我:“大姑父你早上跑步、晚上寫部落格,累不累呀,咱們玩一會吧?”有一天她強撐著早早起床陪我跑步,一邊跑一邊用日語喊著:“一起、尼、桑、西(いち、に、さん、し、一二三四)”。
我曾經故意問她:日本好?還是中國好?她說中國好,北京好,北京有奧運會。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她在電視上看見小女孩林妙可在演唱《歌唱祖國》,就說:“為什麼讓她上去唱?我也想上去唱”,說著幾乎想哭。
相處時間長了,她和我已經不捨不離,我一出差,孩子就不高興,總要在電話裡問我啥時回來。上班回來,出差回來,一進屋,孩子必是張著雙臂撲過來:大姑父“達扣烤”(抱っこ)!吃飯要和我坐在一起,睡覺也要我抱到床上,去醫院打防疫針,也鬧著讓我陪著去。她媽媽說大姑父累了別老纏大姑父,她卻自豪地說,大姑父說就喜歡我嘛!
一次在北京植物園,我揹著她看鬱金香,一位推銷保險的中年婦女拿著氣球逗她,“快下來,別讓爺爺揹著。”她接過人家的氣球,不說謝謝,反而橫眉冷對。我說讓她謝謝阿姨,她也不搭理。等到那個婦女走後,她才說“那人什麼眼神,說你是爺爺,哼!”
三
幾個月後,她搬走了,住到她們的房子。但一到星期天就必然吵鬧要來我們這裡。到我們家,就是魚歸大海,虎上高山,撒丫子的瘋鬧,常常和我滾作一團。我換衣服也要跟著看著,上廁所也要在門口等候。
她媽媽曾問她:咱們家這麼多人裡,你最喜歡誰?她脫口而出“大姑父”。問她為什麼?她說“從不發脾氣”。
一次,朋友的女兒來家看我們,剛巧這位“孔妮琪瓦”也來我家,中午一起吃飯,妻子挨著那位朋友的女兒不停說話。快結束時,小侄女斜覷著妻子說:“你看你今天說多少話,從開始到結束,叭叭叭,就不停!”
哈哈哈哈,小公主受冷落,已經忍無可忍了!臨走時,她問我:你不送我啦?我說:送呀,送到電梯口。她不幹,要我送到樓下汽車旁才肯罷休。
週末我喜歡去爬山,孔妮琪瓦也喜歡跟著湊熱鬧。一次一位專業“驢友”帶領我們走一條“野路子”,並說有挑戰才有意思,才有爬山的樂趣。
我們信心滿滿地開始爬山,誰知越走越險,坡陡、樹密、石頭亂,不一會兒就汗流不止。孔妮琪瓦在這位“驢友”鼓勵下,牽著手一路領先,還不時回頭看看我們。一直爬山到頂,她都是走在最前面。下山後一上車,她便呼呼大睡起來,到家後又抱到床上繼續睡。
快要過春節了。一天下班回家,鑰匙還在鎖孔裡,我就聽見“大姑父,我告訴你個事”,開了門,孔妮琪瓦馬上撲過來,摟著我的脖子說悄悄話:
“我告訴你,大姑父,我17號就去日本啦,我去日本過年。”
“哦,那大姑父也想去咋辦?”
“那不行,你沒有買票呀。”
“你趕快給我買唄。”
“都沒有票了,我下次再帶你。”
“那大姑父想你咋辦?”
“那你給我寫信吧,你知道地址不?我寫給你。”說著就拿來一張紙,很認真地寫道:倪虹屯叩倪喜妮泡裡(にほんこくにしにっぽり日本東京日暮西里)。
過了一會,她又問我“過年要發壓歲錢,你知道不?”
“知道呀。”
“我給你發錢,你要不?”
“要呀,你發吧。”
“好,給你,接著。”說著她拿出兩枚二分錢的硬幣放我手上。
該走了,問我:“你後天送我不?”
“送呀。”
“我媽媽五點半起床,我六點起床,你幾點來送我?”
“我六點半送你,行嗎?”
“那可以。”
臨出家門時,對著我問:“你不送我到樓下?”
我說,“天冷,我已脫了外套,就不送了。”
孔妮琪瓦淡淡的失望,說,“我不喜歡你了。”
當我穿上衣服時,她知道我在故意逗她,開心地拉上我的手下樓。直到坐進車裡還拉著手依依不捨。
四
過完年,她六歲,開始在日本上小學,我只能在影片上見她聊天。我知道她在學校有好朋友一個叫“吳米強”(海羽ちゃん)、一個叫“李瑤強”(リオちゃん),知道她正在看的動畫片裡有個小熊叫“普桑”(ぷーさん),還知道她在日本東京都兒童書寫大賽中得了大獎。
一次正聊天,忽然不見她了,我問她媽媽怎麼回事?原來是地震了,她鑽進桌下躲避。一會她又從桌下出來,繼續和我聊天。
2011年3月11日,日本東北部發生8.8級地震,並引發海嘯。我正準備打電話問他們一家三口情況,忽然看見MSN上,她媽媽線上,也正要給我們報平安。她媽媽說去學校接孩子,路上遇上地震,腳踏車都騎不成,看見空中的電線晃動很厲害,旁邊有小公園,周圍居民樓裡的人紛紛跑出來,高喊地震啦,往公園裡跑,才意識到是地震了。
她媽媽和我正在網聊,突然又有餘震,立馬下線跑出去躲避地震,一會,又回來上線,說孔妮琪瓦在學校經常接受防震訓練,她去接的時候,學生們都藏在桌子底下躲避。回來路上,孩子說地震很好玩,今天剛好訓練過防震躲避,就用上了!
晚上,在家影片聊天,正說話之間,餘震又來,正在吃飯的孔妮琪瓦“出溜”一下就藏到桌子下面去了。餘震過後,她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吃飯。問起她爸爸在哪裡,她說電車停運,無法回家,在單位附近避震。
那一晚,餘震不斷,她們娘倆一會跑出去躲避,一會再上線和我們繼續聊。夜深了,孔妮琪瓦睡著了,她媽媽把躲震的吃喝穿用等物品準備俱全,放在手頭,隨時準備跑出去。
大地震和核輻射,促成他們一家三口下決心回國。孔妮琪瓦開始正式在北京上小學,幾乎沒有學過漢語的孩子一下子從日語轉換成漢語,插入三年級,孩子心裡特別焦慮,有一陣情緒很不穩定,也不再主動找我玩耍,我去她家看望她,也不像從前那樣活潑瘋鬧。
一次到她家,孔妮琪瓦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大姑父,我這次考試得了一百分!”說著就拿來考試卷子給我看。我認真看了一遍,發現語文卷面有一個小錯誤,老師沒有發現,所以給了一百分。我想了想,孩子在同學們的碾壓中,追趕了這麼長時間,終於突出重圍,太不容易了,我不忍心指出這個“烏龍事件”。
等吃完飯了,我把孔妮琪瓦叫到一個房間裡,單獨告訴她這個小錯誤。她看完之後,拉著小臉,沉吟半天,生氣地說:“反正老師給我一百分!”說罷還斜我一眼。
孔妮琪瓦學習努力刻苦,又很自律,學習成績很快就趕上來了,除了各門功課,還堅持學鋼琴、學葫蘆絲、學書法、學美術、學馬林巴、學沙畫、學服裝設計,到中學時已是德智體全面發展的“北京市三好學生”。普通話說得字正腔圓,偶爾還有點北京味兒,我故意和她說日語,她也不接茬。過去看體育比賽,她總是給日本隊加油,如今,她一看見中國隊輸了就老大不高興。
孔妮琪瓦學習越來越好,個子越長越高,常常會和她媽媽比個子,也喜歡穿她媽媽的衣服。終於長得超過她媽媽時,她自豪地說“看我比你高吧”。我就打趣她,“你小的時候穿著尿不溼,騎到我脖子上,拍著你媽媽的頭頂喊,看我比你高吧。你還記得不?”她尷尬地笑著說“尿不溼?不會吧?我怎麼不記得。”
孔妮琪瓦來我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了。過去是她鬧著要來找我,如今是我常常想念她而到她家探望,但見面也是交談三五分鐘後,她就說“我要寫作業了”,我只好趕緊走人。偶爾她來我家,都是跑到書房看書或者彈鋼琴。有時候也帶著作業在我家寫。只有在假期,才跑到我家放鬆酣睡,和我聊聊天。
我故意逗她:“聽說有小男孩追你?”
她吃驚地說:“你咋知道?”
“我猜的唄,咱這麼漂亮,肯定屁股後面跟一群嘛。”
“沒有的事兒。只是有人給我遞紙條。還有一哥們兒,竟然偷偷收藏我的照片,我都不知道。”
“那你怎麼知道了?”
“別的同學前幾天才告訴我。特意外,也太搞笑了。”
“有你喜歡的帥哥沒有?”
“我現在不談這個。我要好好考大學。”
每次做飯前問她想吃什麼,她總說“吃點好吃的”。問她具體吃什麼,又說“不知道,反正就是好吃的。”一次夫人做了牛排和三文魚,我說“哇,都是硬菜呀”。孔妮琪瓦用筷子夾起來吃了一口說“菜不硬呀,我吃著嚼得動。”
我們哈哈大笑,她莫名其妙。
她媽媽告訴她,硬菜就是好吃、珍貴的菜。她說日語有這樣的說法嗎?我怎麼不知道?
今年她十八歲生日,我特意請她吃牛排。我問她吃好沒?她說:這菜,可真夠硬的!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
五
該要高考了,孔妮琪瓦全神貫注作應考準備。不再來我家,我很想她,也不敢打擾她。只是偷偷問問她父母近期情況怎麼樣,據說壓力大、心氣高,晚上睡眠不好。我也乾著急,幫不上忙,使不上勁,只能隔三差五,捎點水果什麼的,聊表心意。
考試完,她來我家,倒頭就睡個昏天黑地。怕她有壓力,我只和她談風花雪月,倒是她主動和我談考試時語文怎麼樣、數學怎麼樣、英語怎麼樣,她自己估計的分數大概有多少,自己初步考慮學什麼樣的專業。小嘴巴說得溜溜的,思路清晰,表達準確,對自己的評判也理智客觀。
分數公佈的那個晚上,我們都熬到凌晨,眼巴巴等著她的分數。結果一出,我們歡呼雀躍,我喊了句:孔妮琪瓦,斯巴拉西!(すばらしい、真棒的意思)
她要到成都上大學了,我們都張羅著要去送她入學。可是她自己已經在網上和同學約好並訂好機票,要獨立自主到成都,不讓我們送。
九月底,剛好有公務出差到成都,辦完公事我跑到她學校接她出來,一上車就“嘚吧嘚吧”說個沒完,宿舍的同學、班裡的老師、學校的東南西北、校園的朝輝夕陰,說得眉飛色舞、有滋有味。她說她腿上起了許多紅包,看了幾家醫院才知道是蚊子咬的過敏;她又說她本來要當一個課代表,但輔導員說“你不能當課代表,留著你當班幹部,你要競選班長”,她正在作競選準備、做PPT。
我們到武侯祠遊玩,一起解讀各種對聯,一起背誦杜甫的《蜀相》和諸葛亮的《出師表》。到錦裡商業古街,一路吃各種小吃,一路拍各種照片,走累了買碗豆花,坐到路旁的長椅子上,慢慢享受。鹹的吃多了,再來一個冰淇淋爽一爽。
我問她能聽得懂四川話嗎,她說慢點還可以,說快了不行,接著她就學了一句四川話:“好惱火”!她悄悄告訴我,有一個四川同學知道她被蚊子咬得過敏,跑前跑後陪她看醫生、買藥,對她有“那個意思”。我說:“哇塞,剛入學就有帥哥追你,這人氣太旺了”。她淡定地說,那同學一米八高,籃球打得好,屬於特長生。
我要進一步打聽,人家來個猛剎車:“這個話題按下不表。”
回到北京三天後,我在微信裡試著叫她一聲“王班長”,她回我一個笑臉,併發來競選的投票排名及其班幹部的分工。
國慶節回來到我家,我開門說“歡迎王班長光臨”。她爸爸吃驚地說“啊?我怎麼都不知道你當了班長”,她笑笑說,“這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我以為大姑父都給你說了”。
飯桌上,我鄭重宣佈,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叫你“孔妮琪瓦”了,改叫“王班長”!她說,我永遠叫你“大姑父”!
來源: 光明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