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醃酸白菜的季節了。看著那一網袋綠白相間,鮮嫩圓潤,一攥出水的大白菜,竟然有點兒不知所措。為了能醃製出酸而不鹹,清新爽口,軟中帶脆,色澤金黃的酸白菜,足足在網上翻閱了不下十遍醃製酸白菜的影片,可心裡頭依舊七上八下,一直在打鼓,終究還是沒個譜。影片上雖然有白開水燙菜的細節,有撒鹽的過程,可大白菜在熱水裡該浸泡多長時間,該撒多少鹽,依然還是個未知數。
醃菜高手們憑的是多年的實踐經驗與自我感覺,我一沒經驗,二沒感覺,靠得就是稀裡糊塗。不是有句話說“難得糊塗”麼?活得糊塗點兒,大概幸福會來得容易一些。活得太過明白了,反倒被雞零狗碎折磨得苦痛不堪。只是這醃製酸白菜,到底還是和做人和活法有些差異。糊塗也好,明白也罷,想來還是不能得心應手。所謂不能得心應手,不是醃製的不好,也不是純粹不會醃製,是介於會與不會之間的說會不會,說不會還稍微會點兒的半瓶瓶醋;說完全不會,有點兒虛假!
畢竟50多歲了,吃酸白菜也不是三天兩天,又不是十分講究技術含量的活兒!說會,又真的感覺有些為難,為難到不好意思啟齒。因為這半輩子,獨自醃製酸白菜的次數少之又少,想想也就一兩回,最多沒超過三四回,其實說穿了,前半輩子就是個甩手的二掌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過了幾十年,是因為有一個事無鉅細、任勞任怨的老媽媽。老媽媽三十三歲上生的我,我上面有兩個哥哥,大哥比我大十歲,二哥比我大六歲。毫不誇張地說,我應該是伴隨著糖豆豆出生的,就是從嘴上甜到心裡頭的那種甜,甜得不能再甜、甜得要發膩的那種甜!那個時候,家裡雖沒有債臺高築,卻也稱得上一貧如洗。窮得叮噹響的家,靠著水煮白菜幫子度日充飢的家,卻把我這個唯一的女兒,唯一的妹妹,寵得快要上了天!母親在世時常和我叨拉,說我剛會坐還是會爬那會兒,大概是七八個月、八九個月的時候(我記不太清楚了),媽媽把我放在炕沿邊,她站在爐臺跟前做飯,我可能是剛學會坐著搖的本事,亦或從小就愛“顯擺”的緣故,特別稀罕這搖呀搖。搖呀搖,搖到外婆橋,外婆橋沒搖到,一不小心就搖到了地下,把正在餵羊還是掃院的二哥嚇得不輕。聽見哭聲,他拿著掃帚,追趕著鄰居家的黑毛豬就是一頓猛打,邊打邊還叫罵著:“就你把我妹妹閃哈地的”。我聽著母親說這些陳年趣事,一陣陣暖流湧上心頭。小時候的二哥是何等的疼我惜我,時至今日想來,依然餘情滿滿,溫暖如初……
在同齡人中,我永遠是別人家的孩子,是別的小娃娃們羨慕的首選物件。他們羨慕我,不是因為我們家有錢。那個時候,家家戶戶基本一個樣兒,就是一個誰都不愛聽也不願提的字——“窮”。窮,是那個時代的特徵,那個時代的標誌。對於如今含著“金鑰匙”長大的孩子們來說,他們幾乎想象不出我們那個時候的窮樣子,和他們唸叨當年貧窮帶來的諸多尷尬,他們會覺得那是天方夜譚,軼趣奇聞。那年那月那日子,菜裡頭幾乎見不上個葷腥湯湯,飯裡面也難得漂多少黃油花花。桃黍米大餅子燴酸白菜,就已經是很不錯的吃喝。我們家那時候醃酸白菜,不用熱水煮,只把白菜洗淨,撒上適量的鹽,放在大甕中自然發酵,撒鹽的過程看似簡單,實則不然,鹽一定要一層一層均勻地拋撒,否則,存放時間不會太長。過罷年二三月,天氣漸漸暖和,白菜酸得溜溜間,即使不放油不放鹽,用清水煮上,在那些年也是相當不錯的飯菜。那時候村裡走出來的人,不是拇指頭粗的脖子上挑著個小腦袋,就是瘦得眼睛藍凹凹(wa)間,眼珠子白寡寡的,頭皮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完全一副餓民形象,哪有現在腰肥體壯,營養過剩的帥哥靚妹?像高血糖,高血脂這些如今極為普遍的富貴病,在那個年代屬實罕見,幾近聞所未聞。貧窮,限制了想象,也限制了思維。但是我,卻在窮困潦倒中享盡繁華,享盡疼愛。四十多年過去了,我總也忘不了父親揹著我上學的情景。
當年,我揹著母親手工縫製的書包,父親背上揹著我,捎帶著手裡還拿著幹樹枝和洋火,送我到學校。到了學校,父親把我放在座位上,再把教室裡的洋爐子燒著,然後才放心地離開。父親於我,有著太多溫暖的回憶,就像我在《我的父親》中寫到的:“父親的一生是平凡的,也是偉大的。他的平凡是因為他和所有的農民一樣,伸著粗糙的雙手沒有地位操勞了一輩子;他的偉大在於不僅養育了我們兄妹三人,給了我們精彩的生命,而且還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儘量滿足我們的一切需求,將他那深沉博大的父愛,無私地奉獻給了我們。”我更忘不了課間操的二十分鐘,偷跑著回家,一進門就喊媽媽,喊著:“媽,我餓了,我餓了。”然後,迫不及待地吃上一碗熱騰騰的飯菜,再跑去學校上課。我在貧窮的年代,貧窮的家庭裡,享受著富足的寵溺與關愛。因寵及愛,因愛及福,這份情如今想來依然熱淚盈眶,依然感慨萬千。
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夥伴們羨慕我,是因為我享受著別人享受不到的疼愛。閨蜜從小沒娘,曾經無數次地和我說過,我小時候是如何如何的幸福,如何如何的快樂,如何如何的隨心所欲。在她幼小的心靈裡,時時刻刻、分分秒秒都在渴望著得到父愛與母愛,把父母的疼愛當作奢望,當作施捨,當作永不可攀的高貴。她說,一起玩過家家,我永遠是那個高傲的富家小姐,她永遠是那個侍候我的丫鬟,她把自己貶到最低。好在,如今她終於活成了人上之人。偶爾回想起這些,她的眼睛裡總是閃著淚光,神情悲切憂傷,為她早逝的親孃,為她沒有得到的母愛。
前幾天,和牆頭的同學去野地燒山野、燒紅薯。一個叫云云的女生說,她初中時常去我們家,看見我媽親我親的她羨慕的不得了。她的父母早年離異,她是在殘缺的家庭中長大的娃娃,受盡了欺凌,受盡了辱罵,受盡了白眼,從來沒有得到過來自家庭的絲毫溫暖,有的只是冷漠、冷眼、冷嘲。她說,上初中那會兒,社會上剛流行戴手錶,全班沒一個有表的,只有我的手腕上戴著一塊明晃晃的電子錶。那塊電子手錶現在看來並不金貴,只值區區的五塊錢。可在八十年代,五塊錢是個什麼概念?那時候一個碗託一毛錢,五塊錢就是五十個人吃碗託的總和,而那五塊錢的電子手錶,則是我的大哥省吃儉用給我買的。哥哥那時候在縣醫院上班,工資並不高,一個月大概也就三四十塊錢,卻給我買了當時來說最昂貴的奢侈品。我的優勢並不是我家有錢,而是家裡只要有一塊錢,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兄長,都會花在我的身上。同學羨慕的不是我貧困的家庭,而是貧困中能時時滿足我願望的家庭。
母親從我記事起,就在我的耳畔悄語,我是她的命心心,是她三十三歲時的得意之作。在我的印象裡,母親從來就沒有改變過髮型,沒有買過幾件像樣的衣服。她永遠都是齊耳的短髮,白皙的面龐。母親的短髮,從來都是齊齊整整地梳在耳朵後面,記憶之中,母親的頭髮都是自己照著鏡子修剪打理的。母親在那個年代是不求人的,因為我們家成分不好,在村子裡不受人待見,母親因著這事還陪父親在戲臺子上捱過批鬥。直到後來搬至縣城,在我的幾番要求之下,母親才開始出入理髮店。母親最後一次進理髮店,也是她去世的當天。那是2017年的7月26日(農曆閏六月初四),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一天。那天天很熱,樹葉都被曬得打了卷兒,空氣中瀰漫著的熱浪,讓人喘不過氣來。我剛回到府谷,就在二道街碰上去理髮的母親。母親對我說,她的頭髮長了,熱的不行,理髮個呀。母親沒有一點點要去世的跡象,就和平時一樣樣的。她又說,“你大在家看電視了,你回個哇。”本來我是準備和母親去理髮的,可她卻說,“你忙你的,我一個人能行了。”我便沒再堅持。由於我的沒再堅持,讓我留下了永久的遺憾與愧疚,讓我在四年以後的今天都難以釋懷。就在那天晚上,母親冠心病發作去世了;就在那天晚上,我永遠永遠失去了疼我愛我、視我如珍寶如生命的人。
母親是典型的家庭婦女,從小沒上過一天學,她認識的所有字,都是結婚以後在掃盲班裡學到的。母親的記憶力特別好,稱得上過目不忘,她能夠把村子裡大多數人的生日毫無差錯的說出來。姥爺姥娘重男輕女的思想極為嚴重,舅舅們基本上都是初小高小、甚至師範院校畢業,而母親,卻連上學的機會都不給。我常想,母親如果像我這麼唸書,是不是就能成了大學問家?或許,真如人們所說,人不得個全,馬不得個轅,想要追求完美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可能。母親的五官不花哨,但很耐看,父親曾說,母親年輕時候是個美人,或許這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的緣故。不過我也覺得母親很美,亦或這又是應了那句“兒不嫌母醜”的古話。兒真的不嫌母醜!哪怕是個奇醜無比的媽媽,只要活著,只要健康,也能有個盼頭,有個走處,有個遮風擋雨的家!有個受了委屈可以流淚的地方!只是這些,我已經沒有福氣享受了。
母親在世的時候,我從來沒有為醃製酸白菜操過心,因為輪不到我操心。每年到了醃菜這幾天,母親便和父親一趟一趟往家裡買菜,偶爾我回去要幫他們,母親也總是說,你忙你的,我和你大甚也不做,我們買呀。我看他們一趟趟往返,樂此不疲,也不再理究,想著讓他們做些瑣碎營生,他們會覺得自己雖然老了,在兒女心目中依然大有作為。在母親最後生活的那幾年,租住著親戚家的房子,那是頭道街和二道街中間的小獨院,前面是幾家單位的辦公室,府谷人把那裡稱作“聯合國”。由於緊鄰超市、醫院、菜市場,生活極為便利。當時的集市還沒有搬遷至如今的農貿市場,逢一逢六的集市,設立在二道街。到了過集這天,二道街上熙來攘往,好不熱鬧。農副產品,日用百貨,琳琅滿目,堆積如山。母親在二道街的集市上來來回回,已經成為她最大的樂趣。離集市幾十米遠的父母家,是我們兄妹三人的落腳點。我們都已經習慣了有父母的日子,習慣了一家人其樂融融,圍坐在一起吃飯拉話的日子,習慣了有父母操心的日子。只是這種日子,在母親去世後消失了,就像逝去的母親一樣。
前幾天給嫂嫂打電話,問詢醃製酸白菜的事,她說我要吃就給我醃了,我要不吃,她就不醃了。嫂嫂,依然還是以我為中心的那個嫂嫂,我真的好感動。長嫂如母,嫂子也已經是六十歲的人了,我不再好意思麻煩她給我醃酸白菜。如今我也為人婦為人母,並且當上了婆婆,自己該做的營生終歸要自己來做。父母親去世後,嫂子一如往常,依舊在逢年過節的時候邀約我回去吃飯,只是,嫂嫂叫我十次,我最多也就回去兩三次。我再也找不到父母在世時全家團聚的那種感覺,那種氛圍。有時候拒絕過後又很後悔,畢竟,於我而言,最親近的只有兩個哥哥了。
在這世上,用生命疼愛自己的人,只有父親和母親。父母在,家就在;父母不在了,家也就沒了。生活,在突然之間變得很滄桑。沒了父母的自己,如同一棵草一樣無助、無奈。生活,雖然遍體鱗傷,如牛負重,但依然在週而復始的行進著;生命,自強不息,朝氣蓬勃,簡簡單單的延續著。只是那酸白菜的情結,卻一直牽動著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