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我讀了一本蘇聯英雄傳,名為《卓婭和舒拉的故事》,帶給我刻骨銘心的感動。三十幾年過去,那份感動並沒有縮水,我一直都不曾忘記卓婭和舒拉。每回來莫斯科,我都要到英雄姐弟的墓冢、母校和故居遺址看一看。這一回,除了到這幾處,我還打算走出莫斯科,去一趟加里寧格勒——舒拉的犧牲地。
亞歷山大·阿納託利維奇·科斯莫捷米楊斯基(舒拉的全名)在二戰結束前夕犧牲在東普魯士哥尼斯堡郊外的一個村莊。當時納粹德國節節敗退,蘇聯紅軍已反攻到德國境內。可惜,舒拉沒能看到攻克柏林的那一天。戰後,德國不但被美蘇英法分片管控,還失去了東北部領土。波羅的海東南海岸上的東普魯士被一劈兩半,首府哥尼斯堡及周圍地區併入蘇聯,其餘劃歸波蘭。併入蘇聯版圖的部分成立加里寧格勒州,不但哥尼斯堡市改稱加里寧格勒市,州內大大小小所有地方的德文地名也統統被置換,譬如,舒拉的犧牲地以他的姓氏重新命名,叫做科斯莫捷米楊斯基村。一九九〇年,蘇聯解體,加里寧格勒這件二戰“戰利品”被俄聯邦繼承,因不與俄主域接壤,成了俄聯邦的飛地。有趣的是,這個盛產琥珀的地方在隸屬德國時也是德國的飛地。
從莫斯科去加州,地面交通當然可達,但必須借過它國,先出境再入境。申請俄國簽證超級麻煩,需填四頁表格,不僅要詳實填報本人的所有細枝末節,連爺爺爸爸是做什麼的都要交代清楚。我不想勞心費力辦第二張俄國簽證,決定飛往飛地。
飛越它國而不出境,對我來說是一種新的旅行體驗。飛機上,鄰座的中年婦女開朗健談,是我在俄語地區數次旅行中見過的為數不多的肯主動與生人拉話的東斯拉夫人。她對我這艙裡唯一的東方面孔感到好奇,問這問那。談笑間,飛機開始降高,透過舷窗,我看見了波羅的海海岸線上如帶如練的庫爾斯沙嘴,這是一個震撼人心的地理景觀。
從莫斯科到加州,坐飛機只要兩小時,而對於當年在地面上浴血征戰的蘇聯將士來說,這是一段多麼遙遠的距離啊!舒拉曾在這條戰線上駕駛坦克,冒著敵人的炮火一路向西,用履帶丈量收復的國土。
出了機場,我打車直接去了科斯莫捷米楊斯基村。到了那兒我才明白,隨著城區的擴充套件,科斯莫捷米楊斯基早已由加市郊外的村莊變成“城鄉結合部”的一個居民區了。
在鐵道邊上的小花園裡,我找到了舒拉的紀念碑。碑上的雕像英俊壯烈,可惜不太像舒拉,年齡也不對,看上去足有三十幾歲。不管怎樣,這就是舒拉短暫人生最後的座標點。犧牲前,舒拉在給母親的信中寫道:“暫時沒有戰鬥,我們住在德國人的房子裡待命。炮聲晝夜不停地響著,房子在炮聲中抖動。法西斯匪徒負隅頑抗,緊抓每一寸土地不放,現在正炮轟自己的鄉村。這裡灰暗淒涼,陰雨天氣使人覺得像是泡在冰冷的海水裡。媽媽,我想回家。我相信,這個願望很快就能實現了。”幾天以後,舒拉倒在了這裡,年齡定格在十九歲。在莫斯科郊外長大的男孩子,沒能實現活著回家的願望。最終返回莫斯科的,是他的遺體。他和姐姐卓婭一樣,被追授“蘇聯英雄”稱號,都葬在莫斯科最著名的諾沃捷維奇公墓。
如今的科斯莫捷米楊斯基是一個蕭條灰暗的地方,道路失修,雜草叢生,德國人遺留的房子年事已高,有的已經殘破到觸目驚心的程度,但德意志建築的輪廓並沒有改變,房頂上鼓出的閣樓窗子,活像蛤蟆的泡眼。戰後建的俄式木房散落其間,零星地,還有火柴匣般的米色磚樓。蘇聯時期蓋的磚樓辨識度極高,俄羅斯東南西北中,無論大都會還是小村鎮,到處都能看見這種米色“火柴匣”,質量極其粗糙並且粗糙得高度一致,彷彿全是由同一建築隊蓋起來的。
我預訂的小旅店是一幢修繕一新的德國老屋,外觀頗為壯麗,像座袖珍古堡。在網上訂房時,看到照片,我一下就被它的童話色彩吸引了。樓下是餐館,四壁掛滿古玩,裝飾得有點用力過猛,讓人眼花繚亂。最奪目的是一副巨人尺碼的銀色盔甲,變形金剛般立在屋角。
一個渾圓矮小的男人笑容滿面地從後廚出來,嚷著叫著迎接我,想必就是店家弗拉基米爾·謝苗諾夫啦。他大概剛剛高過一米半,身材是兒童比例,嗓音也兒童般尖脆,如果眼角沒有淺淺的鷹爪紋,很難相信他是個成人。“戰鬥民族”的隊伍裡,這麼袖珍的男性並不多見。他聒噪著奪過我的拉桿箱,引我上樓。嵌在屋頂裡的客房是形狀不規則的空間,正是我向往的那種浪漫有趣的息宿之處。直覺告訴我,客房很久沒住過人了。有幾個遊客會到這蕭條灰暗的城鄉結合部來呢。這家小店想必是靠樓下的餐館生存,以周圍居民為主顧。
“朱先生,您想吃德餐還是俄餐?”小個子店家操著尖脆的童聲問。“俄餐,謝謝!”我說。“好,您休息一下,六點半下樓吃飯。”“謝謝你,瓦洛嘉!”瓦洛嘉是弗拉基米爾的暱稱,“你”比“您”來得親近,店家對我如此熱絡,我也該熱絡回應,順便賣弄一下我對蘇俄人文風俗的稔熟。店家笑道:“還是叫我漢斯吧。”說著,邁開一雙短腿下樓去了。漢斯是德國人的名字。一個俄國人給自己取了德文名字,耐人尋味。
俄式餃子、布林餅、酸黃瓜、烤雜拌、波羅的海啤酒、格瓦斯、羅宋湯,一桌典型的俄羅斯酒食。席上坐著漢斯、娜嘉、阿爾焦姆、沃夫幹、烏特和我。從樓上下來時,見這許多陌生男女等我入席,嚇了一跳。娜嘉身懷六甲,是漢斯的未婚妻,並非多麼高大的女子,卻比他高出一大截。其他三位,阿爾焦姆是娜嘉的弟弟,烏特是店裡的女招待,沃夫幹是漢斯的朋友。我知道,烏特和沃夫幹也是德國人的名字。
在這個星期一的晚上,餐館裡沒有顧客,漢斯就像在自己家裡請客。大家邊吃邊聊,我不再拘束,心中滿滿的賓至如歸之感。漢斯說,他有兩個店,另一個在市裡,他既做經理又當大廚。烏特說,漢斯是加里寧格勒最好的德餐廚師。漢斯聽了面露得意,娜嘉倒替他不好意思,說:“比他好的多的是。”他們問我怎麼會到這裡來,我說,卓婭舒拉姐弟是我自小崇拜的戰爭英雄,我到這裡是為了瞻仰舒拉的犧牲地。“原來亞歷山大·科斯莫捷米楊斯基是卓婭·科斯莫捷米楊斯卡婭的弟弟!”娜嘉恍然大悟。“不會吧。”漢斯半信半疑。“我們都是在科斯莫捷米楊斯基村長大的,竟然不知道。”烏特表示慚愧。“你是有心人啊!”阿爾焦姆敷衍了事地讚美我的執著。顯然,這幾個俄國年輕人都沒有讀過《卓婭和舒拉的故事》。
翌日,漢斯又有讓我意外的友好舉動。進早餐時,他說願意陪我遊覽加市,做我的免費司機和導遊。我確實打算去市裡看看,但並不想麻煩漢斯。他和我非親非故,只是店家和房客的關係,沒必要給我提供份外服務。“沒事,”漢斯說,“反正我要到市裡去。”正說著,阿爾焦姆和沃夫幹來了,嚷著要一道去,三人合力把我說服。
取了德文名字的俄國人,座駕當然是德國造,漢斯開的車是跟他個頭匹配的大眾牌“甲殼蟲”,亮紅色。他讓我坐他旁邊,阿爾焦姆和沃夫幹擠坐在後,兩個小夥子人高馬大,不知他們的大長腿是如何得到妥善安置的。
不過十幾分鍾,“甲殼蟲”開到了市裡。加里寧格勒是俄聯邦的經濟特區,但呈現在我眼前的加市,街容憔悴,設施疲憊,與俄羅斯其它中等城市相差無幾,沒什麼亮眼的特色。
漢斯把不復存在的這個城門那個城堡指給我“看”,我十分配合地頻頻點頭,表示大飽眼福。一九四五年春,哥尼斯堡被炮火夷為平地,古建築無一倖存,可以想象舒拉駕駛“卡威”戰車參與的那場攻城戰役是何等的激烈。蘇聯用一百六十萬重兵撞開德國的北大門,摧毀了納粹法西斯的軍工基地和經濟重鎮。德國失守哥尼斯堡,等於在蘇德戰爭中徹底敗下陣來。
不過,漢斯說,在為數不少的居民呼籲下,加市有可能改回原名哥尼斯堡。這個訊息令我錯愕。兩千多萬蘇聯軍民(絕大多數是俄羅斯人)死於蘇德戰爭,侵略成性的納粹德國給蘇聯造成的巨大生命財產損失豈是半個東普魯士能夠補償的?況且,當年反法西斯同盟達成共識:普魯士是德國軍國主義的策源地和大本營,窮兵黷武的“普魯士精神”引發了兩次世界大戰。罪惡滋生地被沒收,摧枯拉朽,舊土翻新,補償給受害者,這難道不是公正合理的麼?
沃夫幹中途下車,去辦他的事,我被拉去康德半島看哥尼斯堡大教堂。歌特風格的大教堂是蘇聯解體後按原樣重建的,建成後,成了加市乃至加州的新地標。在大教堂前面的小廣場上,幾位老太太站成半個圓圈,正在高唱《喀秋莎》,一位老先生拉手風琴給她們伴奏。這些唱歌的老人,與重建的德國大教堂和由它象徵的復辟風形成了鮮明對照。
在繁華地段,一幢米色“火柴匣”的底層照例被闢作商鋪,其中有一家名為“柏林之星”的餐館,就是漢斯的另一個店。店很小,勉強放下五張桌子,裝修得比較考究,營造出濃郁的德意志情調。漢斯親自下廚,給我和他的小舅子做了土豆沙拉和酸菜豬肘,我不熟悉德餐,不知做得是否正宗,但味道確實不錯。
飯後喝咖啡時,沃夫幹又出現了,並帶來兩位朋友。兩位一胖一瘦,都是三十上下光景。虎背熊腰喜眉笑眼口齒伶俐的叫瓦京,是開琥珀禮品店的;身材頎長五官精緻衣品不俗的叫季米特里,是位導遊,一副見多識廣的高傲模樣,似乎是這個圈子裡頂重要的人物。我們本在講俄語,季米特里一來就說英語,大家便跟著說英語。由他領銜,五個人接力向我嘮叨這座城的前生今世,讚美德國人如何聰明能幹等等等等。
我去過俄羅斯很多地方,見過不少崇洋媚外的俄國人,但還沒見過他們這麼極端的。生活在這塊被歐盟國家環繞的飛地上,他們顯然有著異於其他俄國人的人生閱歷和思維體系。飛地上西光高照,歐風勁吹,飛地居民大概很容易自慚形穢妄自菲薄吧;或許,有些飛地居民並非自慚形穢妄自菲薄,而是已經直接把自己當成西方人了。
我在科斯莫捷米楊斯基住了兩天,店家漢斯待我十分周到,像待來自遠方的親友一樣。我何德何能,被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如此待見!人在旅途,這樣的事可遇不可求。我對漢斯心懷感激,對他的諸多觀點卻不敢苟同。我沒跟他辯論過,少說多聽,是行者應有的態度。在心裡堅持自己的信念就好了。
離開飛地之前,我又來到鐵道邊的小花園裡,在舒拉紀念碑前佇立良久。我不是特意來遊覽加里寧格勒的風光的,我是來瞻仰舒拉的犧牲地的。這個,我當然沒有忘記。可以說,這是一次朝聖之旅。我曾瞻仰過卓婭的犧牲地——莫斯科郊外的彼得裡謝沃村;現在,我又親臨了舒拉的犧牲地。《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這本書對我影響深遠。在升初三之前的那個暑假裡,我翻開了它,而後一直沒能把它合上,好像一直都在讀它。到過加里寧格勒,我才覺得,我終於讀完了這本書的最後一頁。
朱亦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