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少小離鄉老大還
這就是我曾經的故鄉嗎?這就是我無數次朝思暮想,無數次想來此故地重遊,然而又無數次由於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不能如願成行的老家嗎?是的,確實是的,這就是我曾經的故鄉!這就是我無數次朝思暮想,無數次想來此故地重遊的老家!
那日下得車來,站在南召縣太山廟鄉政府院子裡,遠眺黛色的太子山、三尖山連綿起伏,一層層,一疊疊,宛如仙家的彩筆,將天地之間塗抹出一幅淡藍如煙的詩畫妙景;近覽惟妙惟肖的老鱉坡下,鴨河口水庫波光瀲灩,平滑如鏡;水庫岸邊,“村村通”水泥路蜿蜒如蛇,曲徑通幽;片片樹木的青綠掩映中,座座農家的青瓦紅牆時隱時現,欲露還羞……
走出鎮子,一路漫遊。陪同的幾位文友,指著那些蔥蘢樹木掩映的村莊,對我一個個介紹它們的名字:小辛莊、大辛莊、大羅溝、小羅溝、柿樹窪、西南崗、陡坡兒、後莊兒……這一個個耳熟能詳的村名,頓時喚起我兒時的記憶,讓我瞬間回到了無憂無慮天真懵懂的童年時代。我和那些年齡差不多的小夥伴,小時候曾一起在水庫裡扎猛子、學狗刨兒;一起上樹捉知了,樹下捉迷藏;一起在房前屋後和麥場裡叨雞、狼吃羊、星星過月月、野雞翎砍大刀……
“走馬觀花”一陣,最後“下馬賞花”。一行人來到我兒時曾經住過多年的小辛莊,進入一家青瓦土牆的農舍登門拜訪。左鄰右舍的鄉親聞說,紛紛前來探望,一屋三房的正間裡登時擠了個滿滿當當。我跟他們說,我小時候就在這個村子居住。
他們聽了一臉驚訝,都說對我沒有絲毫的印象了。直到我對他們說出父親母親的名字,他們這才“哦哦”地點頭,興奮地跟我攀談起來。有位一直坐在旁邊盯著我看,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同齡人突然問我:你……小時候是不是叫“劉四兒”呀?我禁不住一個激靈,頓時傻愣呆住了——
“劉四兒”是我的小名兒!是我小的時候父母特嬌貴,所以把我認給一個“劉姓”的大戶人家而起的“嬌貴名兒”!這位同齡人竟然知道我的這個“小名兒”!他一準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兒”吧?我眼睛馬上溼潤了,立時在腦子裡搜尋起兒時“玩伴兒”的名字來:楊小四、楊小七、毛五、賀國軍……
我一個一個地說出這些名字,他都一一搖頭否認。我禮貌地問他尊姓大名。他遲遲疑疑地說了。我卻絲毫記不起來了。是他說的不是原來的名字?還是時間太久,我把人家的名字給忘了?不覺一時尷尬,窘迫得我頓時脖紅臉燥了起來。
是啊,五十年了,自己離開故鄉已經整整五十年了!太多的事情都已經記不起來了!
五十年啊!五十年是個什麼概念?人生能有幾個五十年啊?可是,就我這樣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無用的文人,居然整整五十年,沒有能夠踏進故鄉的土地一步啊!
不是沒想,而是想了,但似乎找不出合適的機會與時間。自己成年累月都在在忙些什麼呢?回想半生走過的碌碌無為一事無成的歲月,一時竟生出諸多的愧疚與無奈!
愧疚,是對自己曾經的老家與故人;無奈,是對自己近乎荒廢、平淡的人生。也許,我的這種愧疚與無奈,我周圍的許許多多的人們都有吧?我想這是確定無疑的。
2.當年的同桌,你現在哪裡?
小文寫到此處,禁不住自己偷偷笑了。原因是我回憶兒時“玩伴兒”的時候,其實最先想到的是兩個女孩子的名字:楊三妮兒和楊二妮兒!正因為是女孩子的名字,我才沒有順嘴說出口來,生怕人家發現我心底那點兒“溫馨的記憶”。
楊三妮兒和楊二妮兒,和楊小四、楊小七、賀國軍、毛五一樣,都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兒”,也是我當年在故鄉上小學時的同學。我們在一起瘋跑玩耍,一起結伴上學。楊二妮兒年歲稍大一些,記得比我高一年級,也可能已經有點“懂事兒”,所以性格有些拘謹,不苟言笑,之間相處不甚和諧;楊三妮兒跟我年歲相近,一張圓圓大大的蘋果臉兒,兩隻會說話的丹鳳眼兒,性格溫柔,說話先笑,一笑臉上就出現兩個小酒窩兒……
由於我們兩家住隔牆,所以一起玩得最多,上學的時候還最先聚到一起,更難得的是我在故鄉上小學的三年裡,我倆都是同桌,兩人相處十分融洽,經常有一種“親密”的感覺,鉛筆、橡皮之類的學習用品,從來不分你的我的……於是,如此以往,再經由歲月的沉澱,她就成了我兒時的“玩伴兒”中,印象最深和最有好感的一個。
從小辛莊出來,我們一起前往曾經就讀過的“興隆小學”。
同行的人中,有好幾個當年都在那裡上過小學。我麼一邊行走,一邊津津有味地回味著兒時起早貪黑艱辛求學的經歷。沉浸在窘困苦澀而又充滿少年快慰的回憶中,我恍惚間又回到了當年天真爛漫、五味雜陳的矇昧初蒙歲月。
記得當時的興隆小學,離小辛莊五、六里遠。那時村莊之間沒有大路,都是彎彎曲曲、坑坑窪窪、荊棘叢生的鄉間小路。當時農村很窮,沒有進錢門路,每學期的學費就幾塊錢,家裡還要靠賣雞蛋去交。身上的粗布衣服穿破了,就用父親穿破的舊衣服改小了穿;我穿過了,長高了的妹妹、弟弟接著再穿。腳上的布鞋穿爛了,仍然捨不得扔,還要踢啦著堅持穿個月兒四十;天氣暖和的季節,乾脆就不穿鞋,不管天晴天陰,颳風下雨,就赤著一雙小腳滿天地跑,腳掌上慢慢就長出了厚厚的繭子。
有時走在上學的路上,不小心被尖利的棘刺、石稜紮了,即使洇出鮮血也顧不得疼,拔掉棘刺、石稜繼續趕路,生怕到校晚了,耽誤了上課,受到老師的批評和父母的呵斥。
那時的小學抓得很緊,早上要上自習,所以我們往往起的很早。由於沒有鐘錶,經常要聽公雞的啼鳴起床,有時候公雞叫得早了,我們天不亮就互相喊起,糊里糊塗、匆匆忙忙地上路了,結果跑到學校,天還沒亮,大門還緊緊閉著沒有開呢!
有一次,就是這樣起得早了,好像天氣還有點陰沉沉的,五、六個小同學相伴而行,正走到柿樹窪附近路旁的一片墳地時,朦朦朧朧之中,不知是誰驚叫一聲,手臂指著墳地抖成一團:鬼火兒!鬼魂啊!幾個人順著他的手指一看,果然看見墳地裡幾點“鬼火”飄飄搖搖,似乎還有一條鬼魅的影子繞著墳頭,旋著圈兒搖擺晃動……大夥兒頓時驚悚抖索成一團兒,走在我前面的楊三妮兒一聲尖叫,回頭撲過來拱進我的懷裡……
彈指一揮間,幾十年過去了。那天清晨上學路上,我們“與鬼相遇”的驚悚情形,至今還依然還歷歷在目;那天清晨三妮兒驚悸之中慌亂無措,一頭拱進我懷裡的異樣感覺,至今仍然餘溫猶存……三妮兒啊,幾十年過去了,你現在哪裡?你現在也應是當奶奶或者姥姥的年齡了吧?你現在身體怎麼樣?日子過得還好嗎?……
心思至此,不經意般問起身邊同行的同齡人:記得小時候的小辛莊,有個女同學叫楊三妮兒,她如今在什麼地方?生活狀況如何?同齡人異樣地看看我,意味深長地介紹說:楊三妮兒長大後嫁到外鄉了,如今兒孫成群,每年還要回幾趟,來孃家串串親戚呢!
聽他這般回答,好一陣似乎飄忽不定的心,這才悠悠忽忽地落了下來。
3.唐老師,你在天國過得好嗎?
遠遠地望見一圍院牆之中,一面五星國旗迎風飄展。夏江介紹,那就是興隆小學了。來到院牆跟前一看,大門口果然掛著“南召縣太山廟鄉興隆小學”的木牌。
走進校園,是一座兩層的磚混教學樓。見我們進院,已經事先得到訊息的楊校長趕忙迎出,讓進辦公室沏茶遞煙,熱情寒暄。談起我當年在此上學的前前後後,楊校長忽然說道,說不定咱倆還是同學的吧?於是雙方互報出生年月,互說當時教課的老師姓甚名誰,果然也是曾經的同學,如若不是一個年級,也是錯上錯下的樣子。
有了這種同學關係,氣氛自然輕鬆起來。
我隨意問道:看起來現在這所小學的教學條件,比咱們當年上學時可是好多了啊!
楊校長笑著搖了搖頭,說教學條件是好了一些,但學校卻是越來越難辦了。
我忙問怎麼回事兒?
楊校長道:現在農村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把孩子交給老人帶著。老人們只能管管孩子的生活,學習根本管不了啊!如果孩子懂事兒,知道努力學習還行,但許多孩子缺少管教,不好好學習,光知道玩兒,成績一塌糊塗,家裡眼看孩子成不了材料兒,就乾脆不讓他們上了;還有些家庭條件好的,看孩子學習成績還行,就優中選優,捨近求遠,讓孩子到條件更好一些的鎮上或者縣城上學去了。再加上正在推進的鄉村小城鎮建設,農村小學的生源會越來越少。
教育部門好幾次想砍掉這所小學了,合併到大一點兒的中心小學去。但是現在合併了,這幾個村子裡那些經濟條件困難的家庭和老人管養孩子的家庭怎麼辦?他們沒有去遠處上學的條件吶!所以爭來爭去,事情就這樣拖了下來。誰也說不準下一步咋辦呢!
一陣沉悶,大家好一陣子沉默不語。
我無話找話,故作突然想起來似地問楊校長:當年曾經在這裡教過我們的唐老師,她現在哪裡居住?身體還好吧?她應該早就退休了吧?
楊校長看我一眼,低下頭去,停了好久才對我說:唐老師早就退休了,今年應該八十多歲了。她身體一直不錯,退休後一直跟著女兒在雲陽鎮生活,日子十分清閒自在。每當逢年過節,我們都還去看她。想不到今年開春一場大病,居然一病不起,三個月前去世了……
聽到這個訊息,不亞於突然聽到一聲焦雷。我頓時腦子一片空白,呆愣了好一陣子說不出話。雖然明白人老病死,是自然規律,但唐老師的去世在我心裡引起的悲痛,是別人所無法理解的。唐老師的去世在我心中捲起的情感波瀾,也是別人所想象不到的。
唐老師至於我,其身份不僅是老師,而是老師和母親的組合體。我這人自小內向,不愛說話,但學習卻十分專心認真,功課在班裡從來名列前茅。當老師的誰不喜歡成績好的學生?於是,語文課兼班主任的唐老師就對我關愛有加,她不僅僅在我受別的孩子欺負的時候袒護我,還在生活上處處細心關愛我。
寒冷的冬天,她曾經手把手,給我暖過凍僵的小手;炎熱的夏季,她多次把我喊進她的住室兼辦公室,給我擦汗洗臉;下雨天氣,她總要護送著我和小辛莊的幾個同學,翻過兩道山崗,趟過四條小河,直到離小辛莊不遠了,她才同我們揮手道別;有時候雨或者雪下得太大,她就乾脆不讓我回家了,叫我去她家裡吃飯,並讓同學給我家裡捎信兒,以免父母惦念……
記得一個雨雪交加寒風呼嘯的冷天,中午放學時唐老師又不讓我回家了,叫我去她家吃飯。我在唐老師家裡吃過麵條兒、米飯、菜包饃、煎餅,都沒有留下什麼特別深刻的印象,唯獨這次在她家吃飯,讓我刻骨銘心終生難忘:因為這一次吃的是糖包兒啊!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糖包兒,感覺那個甜啊,真是浸心浸肺,甜透全身吶!現在生活水平提高,人們對糖包兒已不再稀罕,甚至有些吃膩,不想費事包糖包兒了。可是,在那個普遍“瓜菜代”的“窮共產主義”時代,如果誰能有幸吃上一頓糖包兒,那可是一件奢侈得不可思議的事情啊!就是那次吃糖包兒的經歷,讓我永遠記在心裡,讓我把唐老師那母親一般溫暖親切的形象,永遠永遠地刻在了腦子裡……
只可惜我那時年紀太小,離開南召遷往桐柏的時候才八、九歲吧!當時懵懵懂懂的我,還不知道感恩報恩。成年之後參加工作,腦子裡當然記得唐老師當年的恩德,可是身在江湖身不由己,天南地北地跑來跑去,卻沒能擠出時間,去故鄉母校看望一次母親一般親切溫暖的唐老師!這次,我終於找機會回來了,可是唐老師,您卻悄無聲息地走了啊……
唐老師!您能原諒這個不知道感恩報恩的學生嗎?您能接受這個您最看重、最疼愛、最關心的學生的懺悔嗎?我現在已經無法彌補我過去的過失了。我只能默默地在心裡祝福您:祝福您在天國的世界裡身體康健,永遠幸福!
4.送給故鄉的祝福
日薄西山,暮霧漸起。該和朝思暮想、親情依舊的故鄉說再見了。
我一步三回頭,戀戀不捨地頻頻揮手,與相送的文友以及鄉親們依依告別。
有了這次故地重遊,來時的那種忐忑不安望眼欲穿的急迫與焦躁,感覺好像被熨斗熨過似地變得舒坦與平展;我那顆原本空落懸浮的愧疚負罪的心,也得到了某種實實在在的安頓與撫慰。此次故鄉之行,就像一柄輕揚的拂塵,掃去我心頭厚厚的經年積存的塵垢,讓我整個人都變得輕鬆透亮了許多。
隔著車窗,再看一眼故鄉的山山水水吧!再看一眼藍天碧水之間,翠綠樹蔭中時隱時現欲露還羞的村莊吧!這裡是我生命的出發地,無論我的人生風箏飄到哪裡,她都是拴系我的那根無形絲線的根樁;這裡是我靈魂的棲息地,不管我思想的諾亞方舟漂向何方,她都是當初那個尚未開啟的潘多拉魔盒……
車子漸行漸遠,故鄉的一切在視線裡變得模糊起來。乾脆閉上眼睛,讓故土的影片畫面在腦子裡循序播放吧……一幅幅山鄉青山綠水的圖畫自動閃回,一幕幕鄉親們熱切暢談的情景不斷重現……驀地,我剛才還是激動輕快的心境,忽然攸地變得滯重起來。
我的心境之所以發生如此的改變,是因為我在腦子裡,看見了一組剛才可能因為我太熱愛自己的故鄉而忽略了的清晰的畫面:村子裡冷冷清清,多見年老體衰的老頭老太和尚處學齡的孩童,而很少見到年輕力壯的青年人;幾十年了,農戶的居住條件有了一定的改善,村裡有了不少的平房和小樓,但還有一些農戶,還在原先那樣的小瓦屋裡居住著,木椽支撐,黍箔鋪頂,一正兩廂,堆滿化肥、糧食和農具;水庫岸邊和村子周圍的許多空地,除了種了一些樹木,大都草長藤蔓,幾近荒蕪,很少種什麼莊稼或者經濟作物。俗話說靠水吃水,靠山吃山,你們怎麼沒在“水”和“山”字上想些辦法,做點文章呢?
除此之外,還有楊校長說的現在農村教育的窘況,生源越來越少,學校面臨合併,距離遠和經濟條件差的農家子女,他們的受教育問題怎麼解決呢?再有正在推行的農村小城鎮建設,這些仍然相對貧窮的鄉親們,他們原來的宅基、房屋怎麼處理?他們原有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習慣,能及時地加以改變嗎?
……
沉湎於粘稠紛亂的憂緒裡,漸漸覺得睏乏起來。似睡非睡的朦朧中,忽見波光瀲灩之中,青山綠水的故鄉著了魔法似地幻化嬗變,漸漸幻變成了傳說中的“海市蜃樓”,變成了神話中的“蓬萊仙閣”,變成了現實中的“人間天堂”!這也算是一個離家多年的遊子,送給故鄉的一個深情依舊的美好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