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夏王子
(一)
與三十年前突然消失的霞姐“重逢”在茫茫人海,和我在別人眼中的職業定位有關。
——欸,所謂的“作家”,我慚愧哪!
與霞姐“重逢”,充分驗證了“人生如戲”這一公理。
猴子從我的發小口中聽說,我擅長寫“豆腐塊”。鑑於此,他便有了邀我為他寫一桌“大餐”的衝動,好在親友面前顯擺:看,我猴子混得多精彩!
人性使然,也沒必要耿耿於懷。
好意難卻。我從書房走出,坐高鐵直達西安。與猴子雖未謀面,他卻讓我一開始便經歷了人生中的三個“第一次”。第一次坐高鐵。第一次為他人寫自傳。第一次進“風月”場所。
酒足飯飽,猴子邀請我去唐人足跡泡腳。我斷然拒絕,他口齒不清地說:寫我,你不要素材?想一想,他說的也在理,便猶豫前往。身高一米九二的猴子,像顆星球,把我這顆一米七三的隕石,牢牢吸住。
乘坐電梯,走進位於38樓的唐人足跡。燈光曖昧,穿旗袍的美女排成行,站在玻璃門內,我有種在高檔服裝店選衣服的錯覺,面帶微笑的女模特,個個面帶笑容,有的含蓄,有的張望,有的高傲,有的熱情。我跟在經理側面,假裝漫不經心,挺直腰身,從容走過。我和猴子被經理引著,經過“回”字形走廊,在一間類似老家大通炕的包間坐定。可能是“炕”的緣故,莫名的親切感從頭暈腦脹的腦殼裡蹦出來,我撲了上去。猴子拖著沉重的軀體,癱坐在真皮沙發上。
侯總,您要幾號?經理問。
猴子腆起身子,預給予回答。剛一起身,“哇”地一聲,胃裡的汙穢物噴薄而出,險些噴到美女經理腳面。進屋時還挽著猴子胳膊的女經理,這會兒已經捂著鼻子躲開了。她躲到門口,側過頭對著肩膀上的對講機呼叫:霞姐,速到芙蓉園!
霞姐?我也有過一個霞姐!
怎麼可能?世界如此大!我一再推翻自己的設想。
霞姐來了。她拎著拖布和清潔桶。一進屋,手在門框側面摁了一下,懸掛在屋子正中央的整合吊燈亮了,暗淡粉色的光暈被掩蓋。她的工裝與櫥窗里美女身上的不同,與穿包臀裙、蹦跳著躲開的經理也不同。像湘菜館裡的服務員的服裝,有三角形頭巾,有三角形圍裙,有黑色方口鞋。
她清掃得很麻利,掃,洗,拖,擦,一氣呵成。清理完侯總吐的汙穢物,霞姐臨走前,給一直站門口在經理打招呼,倪總,我走了。
霞姐的普通話很不標準,有濃重的口音,而這種口音我小時候最喜歡。那是貨郎子的吆喝叫賣聲——頭髮——換針————換線——嘍!聲音從村西的村口傳來,也從遙遠的童年傳來。貨郎子大多來自秦安,我以為他們說話永遠卷著舌頭,或者舌尖頂著上顎,“一”和“四”從他們嘴裡出來,很難分清。霞姐也這樣說,有一位顧客也吐了,我(鵝)得過去。
酒不單壯慫人膽,也可以讓一個內向的人變得外向,話少的人變成話癆。
霞姐,你曉得蘇臺嗎?我衝著她即將離開的背影說。
天神!你誰個?咋曉得蘇臺?霞姐吃驚地轉過身,不敢相信地瞅著坐在大“炕”上的我。
我是輝子。這句話我是用老家話說的。說地很流利,比起蹩腳的普通話,我的家鄉話更勝一籌。
(二)
霞姐是舅爸家的水女子。
在老家蘇臺,父親有四個舅舅。於我而言,父親的四個舅舅簡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因為在我出生前,他們都已離開人世,令我迷惑不解的是,他們的姓氏和我一樣,都姓李。算上我家,蘇臺共有七戶李姓人家,除了一戶是六零年從外地逃荒來此定居之外,其他幾家都和我有親戚關係。其中有三家頗為特別,父親的三個舅舅死後,三個妗子都改嫁他人,且改嫁時都有自己的孩子,要麼懷在肚子裡,要麼已經成了拖油瓶。為此,我有一大堆問題想問,但問誰好呢,大伯二十年前去世,父親去世也有十八個年頭,有個大姑仍然健在,但已老得認不出我是誰。
父親的舅舅們為何與我家同姓?父親的舅舅們為何同一時段去世?父親的妗子們改嫁時為何嫁給幾位名聲不太好的人?是巧合麼?太多的巧合疊加到一起,令人費解!
霞姐的父親,是父親的三妗子之子。父親的三妗子,是唯一沒有改嫁的。父親的表哥,我管他叫舅爸。舅爸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最小的霞姐,長我十歲。
在蘇臺村,霞姐是她那個年齡段唯一讀過高中的女子。可惜沒讀完,高二就回來了。她的理想是當一名秦腔演員。
霞姐還是學生娃的時節,唱戲對她來說跟玩兒似的。十冬臘月,村裡組織學戲,學的人還沒學會,在一邊看熱鬧的霞姐已經學會,不但會咿咿呀呀地唱,一招一式,一顰一笑,都那麼自如、貼合人物。
她成了村裡戲臺上的名角。後來,成了鄉上戲臺上的名角。每年正月,全鄉要舉辦秦腔比賽,以村為單位。霞姐憑藉《遊西湖》裡李慧娘一角,被人熟知。
村裡有個無厘頭的讖語,唱李慧孃的角兒,都沒有好下場。有男人早死的,有分娩大出血的,有兒子夭折的。當嬸嬸把霞姐叫到一邊,安頓她別唱演李慧娘,霞姐調皮地晼一下母親,並說,老封建!
(三)
時代在發展,蘇臺緊隨其後,不甘示弱。
當錄影廳取代戲臺,錄影帶取代戲臺上的秦腔時,秦腔文化也隨之沒落。錄影廳在蘇臺崛起,雙人舞、霹靂舞、卡拉OK也應用而生,大有後來居上的意思。擅長跳舞、唱歌的霞姐,出盡了風頭。離開戲臺,旋轉的跑馬燈燈下,霞姐同樣出彩;唱卡拉OK,一曲《瀟灑走一回》,迎來的尖叫聲和口哨聲,不亞於戲臺上慧娘噴火時臺下強烈的反響。
錄影正式開演有準確時間,但心燒的觀眾,總是提前到來,早早守候。為了緩解、打發空餘時間,跳舞、唱歌成了錄影開演前的序幕。
迄今為止,霞姐是我見把跳霹靂舞跳到極致的女子。她把戲臺上的功底,帶到舞池裡。下大腰拽繩索起來的那個動作,她做起來輕輕鬆鬆,把一個女性的柔美展現得淋漓盡致。當我有一天知道邁克傑克遜的舞步裡有個叫太空步的動作時,腦海裡浮現出霞姐的身影。霞姐學啥會啥,學啥像啥。
十月一,寒衣節,是個嚴肅的節日。因為霞姐的參與,惹得我和幾個姐姐嘻嘻哈哈。寒衣節當晚,父親和舅爸率領我們一幫孩子,跪倒在黑夜裡,燒紙,奠酒,奠茶,潑散,磕頭。我們磕頭時,霞姐趁機搞怪,酒盅頂在額頭上,耍雜技一般向後下腰,嘴裡叼著一綹帶火苗的白紙,迎著晚風,呼呼啦啦。我們心知肚明,她又在扮鬼,心愛之人受到殺手緊追時,霞姐在戲臺上做過同樣的動作。
錄影廳不白開,收門票。一張票五毛錢。《射鵰英雄傳》正演到《華山論劍》時,我沒錢了。天無絕人之路,我想到造假。紅紙裁剪成二指寬一拃長的條,正面以墨水瓶蓋為模子畫圓,拿黑籃墨水在圓圈裡寫上“桃山鄉文化站”。錄影廳屋簷下燈光昏黃,我自制的門票足以以假亂真,矇混過關。
事情敗露,得益於越來越多的假票出現。幾個小夥伴不經嚇,當場把我供出來。那個類似於港片裡的黑社會老大——他或許在模仿,叼著煙,把我從後衣領拎起來,打算狠狠教訓一番。霞姐看見了,出面為我說好話。總算躲過一劫。就因為童年時期的一次出手相救,霞姐的好和她的美,深深刻在我腦海。
霞姐,一度出現在我年少輕狂的夢裡,無人能替代。
(四)
為了圓唱歌跳舞的夢想,霞姐上了賊船,這一上,命運從此改寫。
答應帶她去蘭州發展的,正是酷似黑老大模樣的那個人,外號脬牛。脬牛和霞姐同時消失以後,關於脬牛的種種傳言才浮出水面。有人說他在烏魯木齊、西寧混過社會,因為盜墓進去過,出來後在蘭州火車站當老大,專幹坑蒙拐騙的營生,從南方斷堆進來的手串、項鍊,拿到火車站,與同夥唱雙簧,欺騙老實不識相的外鄉人,天價買給他們。
年關將至,霞姐乘坐脬牛的腳踏車,走了30裡夜路,來到鎮上。鎮上有脬牛安排好的“天津大發”。脬牛和霞姐上車後,車很少停,一路上,行走在荒無人煙的沙漠地帶。霞姐暈車,脬牛為她準備了暈車藥。藥吃下去,人就犯困。天津大發載著他們走了一路,霞姐似睡非睡,迷糊了一路。
霞姐醒來,已經是四天以後,脬牛不在,天津大發不在,一路上很少說話的司機也不在,她雙腳被綁,雙手被反捆。不知身處何地。
五年以後,擁有雙胞胎兒子的霞姐,才曉得困她六年的地方,叫甘肅省甘谷縣上樑鄉下岔子村。
霞姐被脬牛販賣給一個駝背跛腿的中年人。下岔子村不足十戶人家,每一戶都像山大王,因為一戶人家一座山頭,山腰上纏滿眉毛寬的土地,乾旱少雨,種啥啥不成。
駝背男人家在一座山樑的塌陷處。霞姐腳上帶著鐐銬,囚徒一樣生活在暗無天日的窯洞裡。男人一家外出幹活,她就在窯洞裡,狗一樣臥著;男人一家在家不外出時,她就被拉出來拴在晾衣繩上……
人們曉得駝背男人家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人時,皆震驚!鄉上工作組和派出所民警解開霞姐身上的鐐銬時,她早已忘記逃跑,忘記流淚。受盡欺凌和折磨的霞姐,面對民警提問,她一無所知。
有一天,警車要載她回蘇臺。車行至一個她不知名的縣城,她已上廁所為由,跑掉了。她害怕坐車,更害怕回到蘇臺……
(五)
霞姐失蹤。舅爸和嬸嬸雙雙病倒。
正月,我和二姐相跟在父親身後,去給舅爸和嬸嬸拜年。患有哮喘的舅爸已臥炕不起,嬸嬸見我們進來,哭爹喊娘訴起苦來:他李家爸,我命咋這麼苦,往後可咋活呀——
舅爸大兒子當過兵,復原後在省城工作,官至工會主席,媳婦是一位大領導家的千金。在外眼裡,他是乘龍快婿,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其實是表象,鞋大鞋小,只有自個兒知曉。
舅爸第一時間發電報,把霞姐失蹤的事告訴省城工作的兒子。兒子聽後,平淡如水地安慰了父母,又找人託關係,象徵性地轉給當地派出所。派出所民警騎著三輪摩托,來過兩回。年前一回,年後一回,再無後續。
二兒子成家一月不到,在兒媳婦攛掇下,鬧著分家另過。三女兒遠嫁他鄉,很少回來。父親和我拜年的時候,舅爸和嬸嬸分得一間上房,兩人在零時搭起的爐灶上做飯,煙熏火燎,眼看水在翻滾,長面下進去,半晌不見開鍋。鐵爐子是從蘇臺小學借來的,少了兩條腿,現在用磚頭代替;鑲爐筒子的拐角處有一豁口,用泥巴糊著,縫隙大開,青煙瀰漫。
在舅爸的央求下,在嬸嬸的哭訴下,二兒子去附近的幾個鄉鎮打問查訪過,均無下落。二兒子灰心喪氣,再無心去找。嬸嬸再哭哭啼啼訴說,招來兒媳謾罵,你娘娘做人不撿點,這會兒讓別人上哪搭去尋,別說大海撈針,澇壩裡丟根針,恐怕也尋不見!
兩年後,舅爸嬸嬸相繼離世!
(六)
霞姐從警察眼皮子底下逃走。
警車一溜煙駛進蘇臺,揚起的灰塵飄蕩在村莊上空,後面一群淘氣的孩子歡呼著追趕。警車先停在村長家門口。在村長帶領介紹下,又來到舅爸家門上。
老人已去。二表哥和二表嫂招待了一行人。茶水上桌,沒人喝一口,彙報完霞姐的來龍去脈,警車揚長而去。村莊上空,又飛揚起一溜灰塵。
霞姐出逃以後,有幸被一放蜂人相救,放蜂人子承父業。父親已老,兒子大齡未婚。霞姐順理成章成了放蜂人的女人。老父親退休回秦安鄉村養老,霞姐跟隨放蜂人,像遷徙的鳥,隨著季節更替而不斷變換地方。
霞姐鼓足勇氣回到蘇臺,距離脬牛販帶走她那年,已過去十二個春秋。此時的蘇臺,只有無盡的荒蕪。村民搬遷,土地退耕還林,當年的村莊被推土機夷為平地,成為蘇臺林場的苗圃地。憑藉殘存的記憶,霞姐找到以前的墳地。其實她也無法確定,這片地到底是不是當年他陪同父親上墳的土地。沒有人守著,野草瘋長,身處一人高的荒草,跪地哀鳴。
霞姐和放蜂人育有一女。女兒讀高中那年。在一次轉場途中,老公出了車禍……
(六)
霞姐告訴我,女兒如今大學畢業,在央企上班,總部在西安。她之所以也在西安,就是女兒在這裡。女兒上班,她一個人在家閒不住,索性找個活幹,權當改心慌。
夜已深。猴子在沙發上睡著了。
女人的嬉笑聲,男人的醉話,走廊裡的輕音樂,此起彼伏。唐人足跡,繁華依舊,霞姐和我,沉浸在遙遠的蘇臺,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