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20世紀,北平的城市形態已經在發生改變。清末的北平就開始效仿歐洲、美國和日本的大城市,改善道路設施,鋪設水管,架設路燈,安裝郵箱、公共廁所,還有電話和電報線路。到了民國時期,北平的城市微結構相比30年前、50年前,變化不小。(本篇在涉及到北京1920年代的敘述,採用舊稱“北平”。)
但正如美國曆史學家、狄金森學院查爾斯·A.德納政治學教授史謙德所著的《北京的人力車伕:1920年代的市民與政治》一書所指出的那樣,北平當時與上海為代表的口岸、近代工業城市相比,仍然有著很大的特殊性。
北平的1920年代,是一個相當失落的時代。北洋政府最終被南京政府所取代。“北京的旅館、客棧、會館、飯店、劇院、茶館、公園和澡堂”雖然“繼續為政治活動提供著適宜的場所”,北平當時的外資和民辦報紙也依舊發達,但這個城市遇到了此前500年以來從沒遇到過的衰落。
1920年代,旗人及其家眷仍然佔據了北平百萬人口的三分之一。雖然民國政府延續了辛亥革命之前清廷的舊例,繼續為旗人提供津貼和口糧,但隨著北洋政府政治上和軍事上的動盪和失勢,所以不斷拖欠。這就加劇了旗人生活的困頓。
北平的人力車伕為什麼那麼多?
《北京的人力車伕:1920年代的市民與政治》這本書花費了約三分之一的篇幅來介紹1920年代北平的人力車——在公共電車普及之前(更談不上普遍化的私人小汽車),人力車就是北平市民的主要代步工具。而據社會學家的估量,當時北平16-50歲男性居民中,每六人就有一名車伕。
今天的人們對於百年前北平人力車伕的想象,首先就來自於老舍的名作《駱駝祥子》。老舍本人就是滿族人,在清末民初動盪紛亂的背景下成長,其作品高頻度地出現了人力車伕這樣一種典型角色。因為沒有比人力車伕能夠更好地反映當時北平民眾艱難生計的狀況。
人力車,最初就像是直接將轎車座位卸下後,安裝在一根車軸和兩個很大的輪子上的奇怪裝置。當然,這個裝置按照今天的話來說,也進行了相當的微創新,安裝了避震彈簧、滾球軸承,還有傳統的馬車所沒有的橡膠輪胎,所以從19世紀60年代的日本發端,便在東亞、東南亞國家走紅。
《北京的人力車伕:1920年代的市民與政治》書中指出,儘管當時的北平城的面積遠遠沒有後來那樣廣闊,但大學區、紫禁城、使館區、機關行政區、商業娛樂區等功能區之間仍然有著不短的通勤距離。人力車伕省去了乘客步行的麻煩,也節省了時間,乘客還不用因步行弄得一身塵土。當然,同樣重要的一點是,北平地形平坦。
書作者指出,人力車伕遇到好光景時,收入很不錯,足以養活老婆和孩子,其生活水平甚至要比華北平原上農村的小地主更高。冬天的北平,天氣很冷,周邊農村的農民會趁著農閒進城,選擇人力車伕這樣的臨時工作來幫補家用——冬天的人力車,生意也會更好。
正如前面所提到的,滿人在1920年代作為一個階層已經陷入困頓。這也是為什麼當時北平的人力車伕,有多達四分之一的人是旗人。在清朝時候,北京是國家的中心,旗人的存在和糧餉再加上宮廷支出,促進了北京工商業和服務業的發展,吸引了全國各地的商人以及北京周邊的勞工紛至沓來。北京的很多行業因而被外地人以同鄉合作的方式壟斷。滿人反而不能進入其中多數行業謀生,這到了民國時期就顯現出更大的弊端,所以“只要有工作,哪怕拉車他們也幹”。
當然,《北京的人力車伕:1920年代的市民與政治》一書也談到,除了滿人和外地勞工,從事人力車伕的其他北京本地居民也不少,包括“鞋匠、木匠、巡警、廚子、刺繡工、園丁、漁夫、音樂家、做肥皂的、排字工……裁縫、抄寫員、演員……”甚至有女扮男裝去拉車的。另外,清末民初時局動盪,失勢的政客及其幕僚,大學教授出現在人力車伕行列中,在當時也不是什麼新聞。
在夾縫中煎熬
《北京的人力車伕:1920年代的市民與政治》書中指出,人力車在1920年代成為了北平、上海、武漢等地“出行模式和體現身份的手段”。也就是說,人力車伕的社會地位顯著低於中產階級。要在這個行當中攬到生意,獲得相對較高的收入,就必須多拉快跑——在平坦的北京城內飛奔起來,當然,這也經常導致交通事故的發生。
五四革命時期,革命家在報刊上譴責人力車伕的職業是“一種不生產的勞動,無意義的生活”。但當時的北平城,工業化發展水平還遠遠不能滿足哪怕是本地居民就業的需要。正如前面提到的那樣,當時的時代恰值國內其他城市崛起,分擔了原來屬於北平專享的政治中心的功能,所以就算沒有什麼意義,只要有益於養家餬口,北平城內的適齡男兒還是放下了自己的尊嚴。
拉人力車,並不是一件容易事。“最難的是要邊拉邊跑。跑的時候,雙手搭住身體兩側的拉桿,保持平衡,不能撞到人或東西,也不能摔跟頭”。競爭壓力使得車伕們不得不長時間多拉快跑,身著汗溼的衣服,忍受著城內四溢的粉塵。當時的北平媒體曾經觀察指出,人力車伕工作環境很差,很多車伕中年甚至青年階段就會迎來中風和心臟病發作,生者也會長期受到負重工作造成的慢性內部組織損傷的煎熬。
就像是後來的計程車歸屬計程車公司,在1920年代的北平,人力車也大多屬於車行,車伕需要租賃車子,繳納份子錢。雖然車行老闆也不乏為人和善之輩,但在幾乎等同於叢林社會的人力車行中立足,又涉及到要與當時的“黑白兩道”打交道,“狠角色”似乎才更有市場。也正因為這樣,他們對於租車的車伕往往是高度苛刻的甚至動輒暴打,並且與民國時期的北平警察達成了默契,車行內所發生的事,又不涉及人命,警察一般是不過問的。
1920年代的北平警察,也會在商業區熱門地段劃定人力車上下車的專用區域,類似於今天各地機場、車站的計程車、網約車上下車點。但為了就近招攬客人,減少等候時間,人力車伕也經常隨意突破地段範圍。
毫無疑問,無論是相較於同時期的上海、廣州的產業工人,還是與山東、河北的礦工相比,1920年代的北平人力車伕,組織性都顯得更低,所以很少出現聯合起來保衛權益的情況——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1929年。
1929年,因為公共電車在北平搶走了越來越多的生意,人力車伕抱團行動,掀起了一番典型的“盧德主義”的抗爭行動:攻擊電車,阻礙其執行。這一事件也被認為是1900年義和團運動以來,北京城發生的最大規模的市民行動。行動讓電車公司付出了較大的損失代價,而人力車伕也不是贏家。
所評圖書:
書名:《北京的人力車伕:1920年代的市民與政治》
作者:(美)史謙德
譯者:周書垚、袁劍
出版社:江蘇人民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