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告別人世的那個冬季,行將元旦,連日小雨,天氣陰沉沉的,學苑路上的紫荊花也開得零落稀疏。
下午四點多,我從寅恪苑旁的紫荊路下山,天空飄著寒涼的雨絲。上午處理了一起刁鑽的員工事件,心情鬱悶,邊走邊給老家的父親打電話,想找一點安慰,父親電話裡精神狀態還好,還叮囑我多跑步鍛鍊身體。掛了電話,繼續往前走,與上山的總裁助理碰頭,也不知為何,他突然問我父母還健在嗎?我說藥罐子支撐著還好,他說他的父母都過世了。然後,彼此各走各的,一上山,一下山,沒有再見。
年關將近,老家下了幾場雪,天氣冷到刺骨。誰料,當天晚上十點多,父親服下自己熬的中藥後,體力不勝藥力,猝然與世長辭了,我再也打不通他的電話,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一路風塵僕僕飛機、高鐵、公交,到了家門口的路,還是原來的樣子,左邊種著茱萸,右邊是菜地,菜地邊上有幾棵楊樹。地裡搭著的瓜架子還沒有拆,乾枯的藤還纏繞在上面。一時想起那些少年時候的妄言,也終於如雲似霧。只是睜眼看見這從容的河山,月落星隱,瓜藤牽纏,還是沒有徒然經歷一場。“願你此生有樹可依”,也想起這樣的祝願,是從前說給別人聽的。
走到門口,舅舅在院子裡迎接來往賓客。表哥坐在木凳子上,頭上戴著長長的麻布,我們並沒有說上一句話,只互相點了下頭。在車上時,一直覺得自己是沒有眼淚的,但聽到鄰居說:“你爸爸臨走前的幾天,一直唸叨著你沒有成家。”還是忍不住放聲哭泣。三個響頭,仔細端詳著父親的遺容,想去過往的一切,霎時,眼淚一滴也掉不下來。從靈堂退出來後,舅舅為我戴上孝帕子,這是我第一次戴孝。
母親和弟弟陸續從遼寧坐車回來了,啼哭的聲音,悽慘哀厲。堆紅薯的空屋子裡放著幾匹麻布,弔唁的人陸續到來,家裡的女人還在急急忙忙扯孝布,扯孝布有尺寸標準,不同的親疏關係有不同的規格。有一種說法,孝家戴的帕子拖得越長越好,將來能發大財。這個說法有些滑稽,本來興旺發達是很值得高興的事,但寄託在剛死了的親人身上,讓人覺得不悅,如此情理自然的事也染上了人的私心。
窗外的細竹一直沒有被斫去,還有窗戶上的蜘蛛網,母親切菜傷了手時,曾捻下來包傷口,說可以止血。現如今還有蜘蛛寄居在那裡,辛勤地織網。屋角常年堆著黃皮南瓜,像從來就沒吃完過似的。之前屋子裡還停過壽材,我記得刷漆的那天家中還請了客、放了鞭炮,壽材上面寫了“壽比南山”四個大字,紅色的紙張。聽說刷漆刷幾次也有講究,總之提到生死,規矩就多起來了,但一到撒手人寰,其他的人又都只能急匆匆的樣子,做不到想象中的那樣周全。
我和弟弟在父親身邊守靈,看著滿堂賓客說說笑笑。桌上大魚大肉,大家也都吃得很開心。母親強忍著悲痛招呼客人,收禮,回禮。看著這一切,我和弟弟相對無言,似乎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傷感,父親年紀輕輕地走了,我們都成了孤兒。鄉下過世和過壽一樣,吹吹打打。眼淚畢竟只是一時的,也只是這樣。我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都是在這個家裡度過的,我所寫的關於故鄉的文字,大多都和父親有關。白雪覆蓋著青翠的麥苗,但爸爸看不到來年的收成了,他一生守著鄉下的土地,最後埋於青山。終究也是個好去處,我只能這樣告訴自己。
陰陽仙早看好了墳地,立好了規矩,還是在老墳那裡,埋在爺爺的旁邊。第二天早上五點多,我冒黑起床,跟著挖墓坑的人過去,點了火把繞著石灰畫好的圈子,轉了幾圈,開始用掃把掃,接著鞭炮齊鳴,開始動土。可能陰陽仙早唸了安土地真言,讓地下的神靈早點離開,因為要開挖。
第二天下午落葬,鄉下的規矩,要按照陰陽仙算的時辰才好。風水先生做法事:第一開山立向請神。第二破土。第三封棺。第四退煞。第五才是呼龍。最後又是送神,撒五穀。撒五穀,又稱接福。陰陽仙撒五穀的時候,讓我和弟弟、弟媳、侄子一起敞開衣服接,說接的越多,服氣越大。
我走在隊伍前面,端著父親的遺像。弟弟的兒子,才四歲,打著竹幡,小小稚嫩的手,有些撐持不住,還是堅持了下來。現在想起,既可憐父親的早逝,又心疼弟弟的兒子,那麼小,那麼懂事,一切都聽從大人的擺佈。
送葬的那天下午,村子裡幾乎所有人都來了,還收到了許多花圈。父親短暫的一生,留下了許多傳奇的樂於助人的故事,所以,他走了,人們樂意送一程。輪到我去的時候,恐怕就沒有一個人了,我也早做好了準備,也留下了遺書,以防不測。
記得很小的時候,村裡有人過世,父親還幫忙抬過棺材。今朝我抬人,明朝人抬我,一個村的人似乎就是這樣。很遠就能聽見田埂上哭喪的聲音,大多時候並不是人哭的,是請人放哀樂,哭腔很重,聽不太懂唱了些什麼。自幼我對這些事就很好奇,還曾問過大人,他們告訴我哭喪也很有講究,什麼人請的樂,放的內容就不一樣,比如哭爹媽的同哭伯伯伯孃的,唱詞是不同的。開棺的時候我沒有上前看,聽說身體仍舊是浮腫的。封棺時,長子捧靈位,送葬。棺材又叫“方子”,抬方子的叫“八大金剛”,起棺前孝子敬酒禮謝之。媳婦們和親友跪在後面,一路跪拜相送,媳婦們哭得最厲害。
父親被葬在代灣,龍王廟旁邊,並不是多大的地方。墳地背靠一座不高的丘陵,前有河水,遠遠就能看著那座筆架山,可惜筆架山的山頂有一點彎,不然我們家真要出文丞相了,陰陽仙略帶遺憾地說。墳前河水以往嘩嘩地流淌,後來改道,現在水小了許多。陰陽仙又說:“如果水大一點,你們家的財就會多。”陰陽仙建議我家開挖河道,引財如室。父親走後,家裡不成樣子,不可能再完成這樣的工程了。興許隔了好多世,墳前的河水仍舊如常,晝夜不息,又或許某一天山移河改,一切盡成塵埃。
天上星辰點點,我不禁感嘆,在城裡再早起來,也聞不到這樣的土腥味兒。不遠處就是住家戶,有人也探頭出來看,但沒有走上前來。我很想再走前去一點,親友卻提醒我該回去了。隔著青岡樹影,看著鋤頭在挖土,一抔抔落下去。
父親下葬後,回來時大家心情都緩和了許多,天上疏星點點,月色稀薄。歸途不能走原路,換了一條長滿雜草的小路,確實有些路已經不認識了,鄉里的老人說,年年漲水,沖走了土,山坡就沒了。路過許多熟悉的人家,都荒蕪了,草深樹大,院子裡青苔很厚。不知道哪戶院子裡種了紫薇,一樹亭亭,花落結籽,枝梢還是團團的一簇,像是暗色的花球。
如今鄉下還時興給過世的人燒紙錢,我去鎮上的錢紙鋪看過,袱子都是列印好的,人們買回去自己填寫名字、日期。念小學的時候,教室旁邊有個老奶奶開了花圈鋪,專門做花圈、紙錢、墳飄之類的東西。她手藝非常好,各種紙花,被他巧妙地變出來並黏貼竹片上,做成花圈。還記得花圈上彩色的紙花是要用糨糊一點點黏到白色的花圈上的,一個花圈也要費時許久。小時候不認識“奠”字,還是在鋪子裡學會寫的。糨糊剛做出來時還挺好聞,放了一天後就有一股餿味,鋪子裡幾乎每天都會有剩下的糨糊,我對那個味道記憶尤深。錢紙上的花紋,是用一種特有的機器壓出來的,但並不太記得機器具體的樣子。
花圈鋪屋後有一棵很大的重瓣木芙蓉。教室另一邊還有鐵匠鋪,裡面主要是賣菜刀、鐮刀、彎刀,門口一直放著一塊磨刀石,月牙形的,被磨得鋥亮,打鐵的時候格外熱鬧。
現在喪葬的業務也和以前不一樣。以前花圈鋪主要負責賣一些喪葬用品,而這幾年流行起一條龍服務,就是從死者過世,到超度法事和入殮,鋪子裡可以一手代辦,不過費用很高。做這個行業其實並不容易,敲打唱唸、寫寫畫畫,都是一整套的手藝,每個人做出來水平也不一樣。故鄉稱這部分人為“道士先生”,這些人的手藝有很嚴格的師承來歷,也有一個固定的圈子,還分了佛、道兩派,從喪禮的形制上可以區分出來。
上次回鄉時,我特意去學校附近走了走,以前那些鋪子早就關了。花圈鋪易主多年,土牆上用白色粉筆寫了“花圈鋪”三個字還留在那裡。門口堆了許多幹柴,還有一兩袋化肥,小孩子們在空地上玩耍。那樣破舊的房子,什麼人家還住著呢?我透過門縫看木芙蓉還在,只是被砍得小小的,和以前的汪洋恣肆判若兩物。
他日故人能憶我,青衣雲履埋枯骨。想起從前寫過的句子,今時看來,內心已經不覺得可惜,只有更多的決然。青山遙相望,每個人的生命各有軌跡,實在強求不得的。